汉中郡,沔阳县。
沔阳自汉中郡成立以来,就一直是汉中郡中除去郡治南郑之外的第二大县。
当年曹操在臣下的建议之下,大量迁徙南郑附近几县的人口前往关中。
在曹操的这个举措之下,南郑及它附近几县的人口锐减,他们几县之中的世家豪强势力也等于受到一次重创。
但是沔阳县更加靠近益州,再加上当年曹操迁徙汉中人口的举动有些仓促。
所以沔阳县中的人口并未锐减太多。
同样的在此消彼长之下,沔阳县一跃超过南郑县,成为汉中郡中世家豪族势力最强的根据地。
当年也正是因为这种原因,所以刘备才特地将称王的地点放在沔阳县。
他为的便是震慑在沔阳县内外,那些在地方上的强大的世家豪强势力。
距刘备称帝已经过去数年。
或许当年数万大军云集,上百公卿齐聚的盛大称王活动,在很大程度上震慑了沔阳县内外心怀不轨的世家豪强势力。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威慑力也在慢慢消散。
沔阳县内外的世家豪强势力,也在慢慢的故态复萌。
例如在沔阳县中可称一霸的萧氏。
这个萧氏便是那個敢公然质疑威胁糜旸的萧普的家族。
时值秋季,正是田野间麦穗成熟的时机。
沔阳附近有沔水,这种优越的水利条件,让沔阳县外的农业生产一直是汉中郡诸县中的翘楚。
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麦田横亘在沔阳城之外,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一片片的麦田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
当一阵阵微风吹来时,独属于麦穗的香气便顷刻间充满了沔阳县外的这方天地之中。
看着身前那一亩亩长满麦穗的麦田,当想到将眼前麦田中的麦穗全部收割,会得到多少的粮食之后,萧氏的一位族人脸上就流露着怎么也掩饰不住的笑意。
他身前至少有上百亩良田。
这上百亩良田,虽然名义上是挂在许多庶民的户籍之上,但实际上全都是他萧氏的家业。
而且属于萧氏的田产远远不止这百亩,他眼前的百亩良田,仅仅只是萧氏家产的冰山一角而已。
有着如此广阔的家业,身为萧氏族人的他,又怎么会不感到欣喜呢?
而在这位萧氏族人身前的百亩良田之中,则有至少上千位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农民正在麦田中不断的收割着麦穗。
这上千位正在辛勤劳作的农民,全都是属于萧氏一族的荫户,或者说是萧氏的奴仆更为合适。
尽管从外观上来看,这上千位农民尽皆是营养不良,疲累不堪的样子。
但总算如此,他们也必须得在烈日的暴晒下,一刻都不能停下手中的工作。
因为他们的生命,并不属于他们自己。
至于若是万一不小心停下,会有什么后果呢?
一位白发苍苍,以皮包骨的老农用他的亲身经历在验证着这点。
这位老农骨瘦如柴,他的手臂甚至都没有他手中的镰刀刀柄粗。
这足以体现他整个人,处于一种极度饥饿的状态之下。
可尽管是如此,他还必须忍着烈日的暴晒,为不属于自己的良田,快速损耗着自己仅剩不多的生命在劳作着。
在年老体衰之下,这位老农不出意料的晕倒了。
可是当这位老农因为体力不支,直接倒在麦田中的时候。
他身旁众多和他有着相同遭遇的庶民,却犹如看见蛇蝎一般,唯恐避开他之不及。
他们怕这位老农牵连到自己。
不出这些庶民所料,那位一直在监督上千家奴劳作的萧氏族人,在看到那位老农倒下后,他脸上的欣喜之色顷刻间就消失不见。
可是随之浮现他脸上的,不是关心、紧张的神色,反而是一种愤怒。
这位萧氏族人握着手中的马鞭,带着身后的几位随从,小心翼翼的跳到麦田之中。
在前往那位老农的所在时,这位萧氏族人及他身后随从的动作都十分小心。
他们是在担忧自己一个不小心,会压坏了那些还未收割的麦穗。
可是在那位萧氏族人来到倒地老农的所在时,看着那倒地生死不知的老农,他眼神中的谨慎之色马上就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漠到极点的冷酷神色。
特别是当看到老农倒地之后,他还压倒了不少麦穗的情况下。
这一点更是让这位萧氏族人的眼神变得更加冷酷。
他毫不迟疑的举起手中的马鞭,不停的往倒在麦田中的老农身上抽去。
老农身上本就没穿多少衣物,加之他浑身瘦的几乎全是骨头。
所以当马鞭在这位萧氏族人用力的挥舞之下,鞭打在他的身上时,本来处于昏迷之中的他,马上就被身上传来的巨大痛感所疼醒。
可是当他被巨大的疼痛给唤醒之后,等待他的却是持续不断的酷刑。
马鞭在萧氏族人的手中,一下下用力的鞭打在老农的身体之上。
由于老农的身上尽是骨头,所以马鞭击打他身上的身上,像极了击打石头的声音。
声音虽然像,但老农并非是不知痛感的死物,他是有血有肉知道何为痛苦的人!
在萧氏族人持续不断的鞭打之下,老农的身上早已经被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所包裹。
属于老农那干哑却又凄惨至极的痛呼声,响彻在金灿灿的麦田之中。
老农无助的痛呼求饶声,任谁听到都会于心不忍,但是这位萧氏族人却一点都未停下手中动作的意思。
在他的心目中,老农的贱命怎么比得上那些被他压倒的麦穗。
当老农的痛呼求饶声,传进他附近的农民耳中后,最为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那些农民的脸上并未浮现害怕,惊慌,乃至于一丁点的同情神色。
从始至终,挂在他们脸上的就只有麻木。
凡是人皆有情感,他们有这副表现,不是他们天生就是铁石心肠之人。
只是在过去的岁月中,这类的事件已经发生的太多次。
见得多了,自然就麻木了。
数之不尽的麦穗依然在微风的吹拂下不断飘扬,麦穗的阵阵香气依然飘荡在麦田的空气中。
可是就在这本来代表着希望与美好的场地之中,却在上演着一场,处处体现着绝望与麻木的人间惨剧。
随着那位萧氏族人的不断鞭打,老农原本凄厉的痛呼声已经渐渐变得微弱,及至不久之后,彻底消失在这处田野之中。
见老农被自己鞭打至死,那位萧氏族人的脸上却一点都没有害怕的神色浮现。
以往他活活鞭死的人何止数十,又岂会在意再多一个呢?
当年汉太祖入关中之后,与关中子民约法三章,其中有一条就是杀人者死。
从那以后,杀人者死便成为汉律中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
只是随着汉代朝廷的权威在地方上越来越落,这条不可逾越的红线,却早已经成为一句废话。
或许可以这么说,在这位萧氏族人看来,他身下这位被他活活鞭打至死的老农,算是拥有和他同等地位的人吗?
自然是不配的。
看着脚下老农的尸体,这位萧氏族人先用力踢了几下,证明他已经死透了之后,他就朝这位老农的尸体吐了一口口水,然后口中不满地说道:
“真是不经打。
晦气!”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这位萧氏族人将手中的马鞭交给身后的随从,然后他对着另外几位随从吩咐道:
“将它搬回府中。
正好我院子里养的威武大将军,想来也好久没尝过人肉的滋味了。”
在说完这点之后,这位萧氏族人又用嫌弃的眼神,看了一眼骨瘦如柴的老农尸体。
他那嫌弃的眼神似乎在说:怎么不多长点肉,如此瘦,都不知道能不能喂饱他的威武大将军。
而在这位萧氏族人的话音刚刚落下之时,那几位满脸谄媚之色的随从,便立刻上前搬运起老农的尸体。
他们并不是萧氏族人,他们出身于沔阳县的中农之家。
按道理来说,汉代的中农之家,生活条件应该是不错的,至少不至于沦落到给人当奴仆的地步。
可是曾几何时,这位老农以前也是出身于中农之家。
可惜一次干旱,一次官官相护,就让这位老农将他的田亩全部贱卖给萧氏。
连带他自己及家人,都成为彻底失去人身自由的萧氏家奴。
而如这位老农这样一般遭遇的,在沔阳不知凡几。
他们目前脚下的这数百亩良田,一开始难道就是属于沔阳萧氏的吗?
这数百亩良田,一开始是属于那正在辛勤劳作的上千名农民的。
可是现在,那上千名农民依然在田间辛勤的劳作,但他们耕作的,却已经不是属于自己的田地了。
之所以会造成如今这副光景,是在过去的数十年之间,沔阳发生了太多龌龊的事。
他们之所以会愿意日夜跟随在这位萧氏子弟的身边,无非是为了讨好他,让那些龌龊的事不至于落到自己的家族身上而已。
正因为与老农有着一般的家庭背景,所以这几位随从之中,有一人是认识老农的。
在他的记忆之中,以前的老农和蔼可亲,虽说他的家族算不上豪富之家,但也算的上家庭美满,家中还有数十亩薄田可让他衣食无忧。
可是没想到短短几年之间,原本拥有数十亩薄田的老农,妻死子散不说。
就是他死了之后连尸体都没一块立锥之地,反而要进入一只恶狗的腹中。
这种带有强烈反差的悲惨境遇,让这位随从的心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是悲伤,也是害怕。
可是不管他心中是何种想法,现在的他越发不敢违逆他所跟随的这位萧氏族人的命令。
尽管这位萧氏族人不是萧氏家族的嫡子,否则他也不会被安排这个监督家中奴仆劳作的任务。
但是他也是当代萧氏族长萧普不出五服的族子。
萧氏一族在沔阳繁衍数百年,他家中的族人累世在郡县中担任官吏。
莫说在汉中郡中,就是在整个梁州中,沔阳萧氏也是赫赫有名的一方世家豪族。
更何况据这位萧氏族子所说,他的族长萧普在不久前刚刚被梁州牧委任为功曹。
以这位随从有限的见识,他虽不具体清楚梁州牧到底有着怎样的职权,但是他却知道梁州牧是梁州的主宰。
萧普能被这样的显赫人物看上,那他以后在梁州的权势肯定会愈发旺盛。
这样的强宗豪族,又是他这种普通百姓岂能招惹的起呢?
既然招惹不起,那就只能好好伺候着了。
在心中想着这些的时候,这位随从已然与同伴将老农的尸体搬运上田野,然后放置在一辆驴车之上。
萧氏的府邸离这处田野还有些距离,徒手搬运回去是不合适的。
在将老农的尸体搬运上驴车之后,这几位随从就驾驶着这辆驴车,顺着麦田的土道朝着萧府的方向走去。
可就是在他们行驶出数里之后,那位刚才心中有着想法在前带路的随从,却发现了在道路的前方出现了一大片尘埃。
并且在那漫天的尘土之中,他还听到了一阵阵令人胆寒的行军声。
在察觉到这一幕后,这位随从立马吓得让同伴将装着老农尸体的驴车推到道路一旁。
然后他让同伴与自己齐齐跪在地上,不要抬头乱看。
乱世当中,兵卒有时恶于猛虎。
虽然不知道梁州的兵卒是什么样的,但在父辈的告诫之下,这位随从觉得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道路只有一条,这时候退回已然来不及,那就只有恭敬的跪在道路一旁。
希望那正在快速朝此处通过的兵卒,能看在他们如此恭敬的份上,放过他们一条生路吧。
在这位随从带领着同伴跪倒在道路一旁后不久,原本隐在尘土中的上千兵卒,已经来到了他们的不远处。
等着距离越发接近之后,隐在尘土中的上千兵卒的身形出现在了沔阳城外的田道之上。
精甲生光,长枪林立,这上千士卒正是刚刚从南郑赶来沔阳的精锐梁军。
而带领这上千梁军的,正是刚刚受到糜旸提拔的石苞。
因为知道心中的任务,所以石苞一直催促着身后的士卒赶路。
在远处时,坐在马上的他就察觉到有几位行人推着一辆驴车前行。
只不过他并没有在意这一点,军纪严明的梁军也不可能去打劫他们。
只是当石苞率领着上千梁军越发接近那辆驴车的所在之时,石苞看到了驴车上正放着一具尸体。
最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那辆驴车上,插的是沔阳萧氏的旗帜。
看到这的石苞,挥手止住了身后上千梁军的前行。
当石苞下马朝着驴车走近之时,他才更清楚的看到了,驴车上摆放的是一具老农的尸体。
与此同时,老农身上那密密麻麻的,惨不忍睹的鞭痕也落入了他的眼中。
这一幕无疑让同样为农家出身的石苞,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