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祥在阳平关内,等了好几日,可数日的等待并没有白费。
今夜于他的帐内,吴懿一人来访。
吴懿在进入任祥的帐内后,还畏首畏尾的朝着帐外观望了好一会。
似乎是见外面无可疑人等后,吴懿最后才轻轻掩上帐门,来到任祥的身前。
吴懿的到来,任祥并未太过意外。
吴懿的谨慎与小心,更是让任祥振奋。
吴懿这一副做亏心事的样子,透露出的信号实在太明显。
吴懿在来到任祥身前后,脸上当即流露出怀念之色,他用家乡俚语问候起任祥。
在前几日的会面之中,吴懿已然从任祥的口音听出,任祥是他的同乡。
同乡之情,是在当世最能引起人共鸣的情感。
当听到吴懿那十分亲切的家乡言语后,任祥心中对吴懿的戒心也不禁放下了不少。
在问候完任祥之后,吴懿便从怀中掏出那份曹洪的书信,他对着任祥言道:
“曹骠骑信爱之心,懿已知晓。”
“任兄有所不知,在糜贼未成为梁州牧之前,汉中一地皆以我马首是瞻。
后糜贼侥幸贪得天功,为陛下所信爱,成为梁州牧,一开始我心中对此事也并未怨言。
可我竟未想到,糜旸在来到南郑的数日之后,便在宴会上以强权威逼我交出手中兵权。
陛下都未曾动我兵权,糜贼怎配?
乱世之中,兵权乃安身立命根本,糜贼削我根本,这是我心中一大恨。
后来我之亲信邓辅,不过是犯些小错,没想到糜贼竟派出法邈率军围我将府,法邈更是肆无忌惮不请自入,以刀兵迫我交出邓贤。
邓辅跟随我十余年,一向忠心耿耿,虽名为部下,然已与族人无异。
于我面前,残害我族人,这是我心中二大恨。
而那日法邈率军围我将府之时,城内百姓云集,众人见糜贼如此践踏于我,我在汉中的威信不由大损。
我乃士人,一向视名誉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糜旸坏我名声,令我成为汉中笑谈,这是我心中三大恨。”
“后来糜贼阅兵之际,又在阅兵台上,以莫须有之罪名,将众多名门世家屠戮一空。
我久居汉中,与当地许多名门世家有着姻亲,糜贼当着我面做这事,更有甚至,竟让莪后来监斩我之亲朋好友,令我深受良心折磨,这是我心中四大恨。”
“有此四大恨,往日我在汉中,没有一日不想向糜贼复仇。
可惜糜贼势大,陛下又十分宠信于他,令我一直不能如愿。
直到昨日我见到曹骠骑书信,才有枯木逢甘霖,劫后余生之感呀!”
说道最后,吴懿已经声泪俱下。
一颗颗泪珠顺着吴懿斑白的长须,一滴滴地落在任祥身前的书案上,让看到这一幕的任祥心中油然浮现起对吴懿的同情。
吴懿开头就是一句,任兄有所不知。
可吴懿讲的那些事,任祥又岂会不知道呢?
吴懿与糜旸发生的那些事,本来就不是什么隐秘,探得这些事对曹魏探子来说并不难。
在从武街出发之前,任祥曾仔细看过这些情报。
正因为知道这些是事实,所以当吴懿声泪俱下的控诉糜旸之际,才会让任祥觉得十分可信。
以己度人,任祥觉得他要是处在吴懿的境地,他心中对糜旸没有深切的怨恨,那是不大可能的。
这世上真真假假,才是最难分辨的。
但任祥倒也没有因此就完全信任吴懿。
在吴懿哭声渐停之后,任祥只是鼓动道:“糜贼之举可谓天怒人怨,将军在这种人手下任事,朝可保夕乎?”
“依祥之见,吴君不如另谋出路。”
听到任祥的鼓动之语,悲泣的吴懿心中暗喜,可他表面依旧一副悲泣的样子。
当初他向刘备投效之时,也是如此作态的。
吴懿似不解问任祥道:“敢问任君,我之出路在何方?”
在吴懿的口中,任祥已经从任兄进化为任君。
面对吴懿的明知故问,任祥心中暗暗不屑。
你不知道出路在何方,今夜来寻我作甚。
只是吴懿的明知故问,却让任祥进一步放低戒心。
因为吴懿的作态,是典型的又当又立。
可以吴懿的过往来看,他不就是这种人吗?
或者说当世大多数士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既符合情理,自然令任祥觉得顺理成章。
任祥果断地开口说道:“大魏乃华夏正朔,又是将军乡梓所在。
将军的出路自然在北方。”
任祥的语气很笃定,吴懿在听完任祥的话后,脸上浮现几分犹豫之色。
但随之他脸上的犹豫就被一股狠厉之色所代替。
“既然糜贼不仁,那就莫怪我不义。”
吴懿的表现都被任祥看在眼里,既然现在吴懿已经成功被他说动,那么接下来就是将这事禀告给曹洪的时候了
而要想取信曹洪,或者说在投降大魏后,吴懿是否能获得荣华富贵,接下来便看吴懿能拿出什么筹码了。
内中的门道,吴懿轻车熟路,当然懂得。
接下来吴懿的一句话,让任祥整个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我愿将阳平关献给曹骠骑!”
阳平关!
汉中乃至益州之命脉所在。
曹洪为何会暂时放弃祁山,而想着来劝降吴懿,是曹洪真的看重吴懿吗?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吴懿之前最为世人铭记的履历,便是在刘璋派他在绵竹关抵挡刘备大军的时候,他因为情势不利,直接将绵竹关献于刘备,这才导致刘备的大军能长驱直入成都。
为世人熟知的战功,吴懿是没有的。
曹洪之所以会想招降吴懿,看重的仅仅是他这个阳平关守将的身份。
若魏军能兵不血刃拿下阳平关,那么汉中基本上就已经落入了魏军的手中。
一旦魏军拿下汉中,没有了汉中保护的益州,还能抵挡的住魏军的铁蹄吗?
这便是曹洪心中的期待所在。
灭国之功,天下谁人能抵挡的住这诱惑?
若是他能立下这泼天的功劳,以后曹魏之中,谁还能再制衡欺辱于他,纵算是曹丕也不行!
曹洪挡不住,当下的任祥也挡不住。
任祥一直心心念念等的,便是吴懿的这句话。
任祥用尽自己的努力,让自己强制压制住内心的狂喜,他尽量保持着最后一丝冷静,口中说道:
“兹事体大,还需细细商议。”
“将军最好能写一封信,将己身的想法详细告知骠骑将军,如此才最稳妥。”
要想将阳平关成功献给魏军,不是简简单单两句话能解决的事,这得需要一個详细的计划。
而这个详细的计划,必须经过双方主将共同商讨决定。
吴懿听完任祥的话后,脸上浮现赞同的神色。
他对着任祥言道:“还望使者再稍待一两日,我尽快写好书信后,必将亲自送至使者手中。”
任祥也知道这件事着急不了,所以他只能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对着吴懿点了点头。
得到任祥的态度之后,吴懿不久后便悄悄地离开了任祥的大帐之内。
这一夜的成果,两人都十分满意。
...
吴懿在离开任祥的大帐中后,借着月色朝着自己的大帐走去。
诈降一事,目前全军中只有他与法邈知晓,哪怕是吴班他也没告知。
按照他今夜与任祥所谈的,接下来他就是该写一封表白心迹的信给曹洪。
毕竟任祥相信他并没有用,唯有曹洪真正相信他的投诚之举,他的诈降之计才算成功。
可就是这件事,令吴懿心中有些犯难。
在当世一封好的书信,有时候能起到很大的作用。
可吴懿虽自小治学,但他的文才实在算不上拔尖,要想写出这样的一封书信,实在有些困难。
在心中的苦恼之下,吴懿想着不如让法邈为他代笔。
怎么说法邈的文才也应该比他好才是。
由于心中思考着事情,吴懿回大帐的速度很快,一路上他也没怎么仔细观察周围。
他没发现的是,在他回己身大帐的这一路上的巡夜士卒中,隐约多了一些生面孔。
当吴懿回到他的大帐外后,他发现自己的大帐灯火通明,好似有人在帐内。
这点让吴懿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他觉得很可能是法邈在帐内等着他的消息。
想到这点,吴懿便抛弃了内心中的疑虑,他大步踏上台阶,朝着大帐内走去。
待掀开帐帘迈入帐内后,吴懿果然看到法邈正坐在一旁的坐席上,等着他的归来。
见到法邈的那一刻,吴懿脸上浮现一些喜色,他对着法邈言道:“任祥已经相信我的投诚,接下来便是要写信打动曹洪了。”
吴懿一句话就讲出了他今夜的成果。
而本来吴懿以为法邈在听到他的成果后,脸上也会浮现一些喜色,可令他没想到的是,法邈对于他的宣告,一点脸色变化都没有。
甚至一句回应都未给予他。
这让吴懿感到有些不解。
但他的不解,很快就被身后传来的一句话所全部击碎。
“做得不错。”
这句话只有四个字,音色也颇为淳厚,可就是这句话飘入吴懿的耳中后,却让吴懿整个人大惊失色地朝着身后看去。
吴懿之所以会有这副表现,原因在于他听出了说这句话的人是谁。
这人便是当今大汉的守护神,曹魏的心腹大患,汉梁州牧糜旸!
当吴懿转身看到那道年轻而又威严的身影后,他吓得赶紧对着那道身影深深一拜:
“臣,臣拜见牧伯。”
糜旸手捧一本书籍从被帐帘遮挡的拐角处走出。
刚才吴懿一开始之所以没发现糜旸,一方面原因是因为他心中在想着事,并且将注意力都放在法邈身上。
另一方面原因则是那帐帘遮蔽的缘故了。
而糜旸也并非是故意藏在帐帘之后,只是那帐帘之后摆放的是吴懿的书架。
方才糜旸等吴懿等得无聊,就想拿一些吴懿的藏书看看。
糜旸拿着书籍慢步走至吴懿身前。
吴懿方才的惊慌,他全都看在眼里。
糜旸知道吴懿的惊慌,大多源于他的突然出现,但也有部分是因为吴懿心中对他深藏的畏惧。
可糜旸觉得他自己有这么可怕吗?
他觉得自己往日里对待属下,一向颇为和蔼可亲呀。
若是吴懿知道糜旸的想法,估计得气的吐血。
糜旸也不想想他以往对他做的那些事。
在来到吴懿身前后,糜旸脸上流露出笑容,亲手将吴懿扶起。
“吴君乃长者,以后四下无人之际,吴君就不用对我行礼了。”
对于能为他建功立业的人,糜旸一向不吝啬他的柔情。
在将吴懿扶起之后,糜旸拉着吴懿的手,一步步来到法邈对面的坐席上坐下。
然后他才径直来到原本属于吴懿的主座上坐下。
坐下之后,糜旸温和地吴懿道:“数日之前我收到别驾来信,得知了他与吴君的谋划。
当下曹真大军尚未到来,我便想着先来阳平关看一看,我也是今夜刚到,吴君不用太过惊慌。”
糜旸解释了他来的缘由。
他的言外之意是,他来只是突然兴起,不是因为吴懿哪里出了差错,特地前来查办他的。
糜旸的解释,让吴懿的内心得到了不少安定。
见吴懿脸上紧张的神色消散了不少,糜旸便问起吴懿方才他与任祥的所有内容。
面对糜旸的询问,吴懿斟酌着言语将一切都告诉了糜旸。
那四大恨肯定不能直接原文复述,吴懿还想多活几年。
在听完吴懿与任祥大致的会面内容后,糜旸用手指摩擦着手中竹简带有纹路的表面。
思索良久之后,糜旸点了点头道:“吴君的判断是对的,任祥应当未看出什么端倪。”
得到糜旸的肯定之后,吴懿好似心中得到了担保一般,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随后糜旸将手中竹简放下,他将身前书案上,刚刚写好的一封信笺推至吴懿的方向,然后对着他说道:
“将这封信笺中的内容誊抄一遍,然后亲自交至任祥手中。”
听到糜旸的吩咐,吴懿脸色一正。
他猜出这封信笺,可能就是糜旸代他写的,给曹洪的回信。
糜旸的文才,那可是天下有名的,若糜旸能亲自代写,那他方才心中的烦恼,自然就得到了解决。
同时吴懿心中还暗暗想道,糜旸能提前写好这封信,说明他刚才在到来的不久后,就准确判断出了接下来事态的发展。
这让吴懿心中有些吃惊。
吴懿不知道的是,糜旸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原因在于四个字:熟能生巧。
在吴懿躬身接过那封书信之后,糜旸分别看向吴懿与法邈二人,他对着二人言道:
“我到来一事,不要透露出去。
若军中有胆敢泄露我之行踪者,不论军职,一律皆斩。”
听到糜旸严肃的语气,吴懿与法邈皆挺身沉声应唯。
他们不知道糜旸要做什么,但不管做什么,糜旸的命令,他们都将会誓死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