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前,老鬼半丁对这个稍有陌生的公子只是一般尊敬而已,只是单纯觉得他鬼气纯粹,能够给帮助自己脱离老山坟丘,境界有了再上一层的可能,他甚至都没有现出真身,只待在那副骨骼中听命行事。
而今日他竟然从公子身上感受到一股天命般的压制之力,那感觉,就像自己见到了雄镇一方的鬼帝,正如一个整日地头田间劳作的老农,忽然间见到了皇帝,这让他不敢有任何侥幸,那是来自灵魂本质,鬼道魂铭上的颤抖,是一种根本不敢反抗的威严。
正是当时把他从山涧阴深处召令而出的那种感觉,让鬼物如听天令。
张晏轻笑一声,看着虚化形态的老态龙钟大袖垂地的半丁挥挥手道,“还以为是个婉约美人儿,相见不如不见,污了少爷眼眸。”
其实张晏早就发觉,在调令老鬼控制那方白玉骨骼时,他的灵魂深处反馈出一丝不愿,导致张晏在控制起来,也有一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张晏每日书写《聊斋》,得到的文力,有一部分都被半丁吞噬,温养鬼身了,用到他时,却不如意,这不是拿钱不办事?
半丁额头着地,更加恭敬道:“遵公子令,如有需要,愿为驱驰,魂散魄碎而不悔也。”
话音空灵环绕,只在张晏耳边回荡,然后半丁又化为一道烟雾,栖进那柄骨剑之中。
张晏冷哼一声,继续闭目修炼。
五凤楼在黄芽县凭空消失这件事,除了好事乡民与凡夫俗子茶余饭后会议论议论,添个谈资外,凡是知其一点内幕的门宅,全都闭口不谈。
夜里张府来了访客,县衙有两个便衣杂役,头脑灵活,说话悦耳,递了两张清单进来,弯弯绕绕说了一大几句家长里短的话,点到为止,然后就告辞了。
张青听的明白,大概就是那个年轻县令出面调解,赔钱赔物,而且张晏不准参加今年的文选,如此说定,与商家平熄此事,年轻县令一半利益诱导,一半威胁,可以说是半礼半兵,做事讲究,却又不容张家反驳。
张青神情严肃,深以为此人绝非善类,仰首叹了口气,还是吩咐下人,按照两张清单进行赔款,张晏这个小子,以往有些文才,但是性格软懦,也从没如此恃才傲物啊,张青揉揉两额,这次张晏的行为着实有点出乎众人意料。
张盼儿敲了敲房门,拿着几张纸张过来。
看到自己这个女儿,张青不免少去些烦恼,脸上出现欣慰笑容,看着她着急忙慌,把白纸铺在地上,就像儿时练武有些成就,急着给自己展示一样。
咦?
这字体不像女子书写,一股雄浑古朴之气透纸而出,张青虽然不擅书画,但是这些年过眼的名家字帖还是有上几车的,这点眼力他还是有的。
他低头顺着那古隶看去,眼神越开越凝重,表情越来越严肃,呼气越来越粗。
其实张盼儿只拿来三张,剩下的诗句被她放在一个匣子里,事关重大,她还是知道轻重的,都说那一夜孟渔洋写诗成境,在黄芽县上层声名大作。
可她看过张晏的诗后,毛发悚然,肯定是张晏那本先天书与诗无关,不然早就以诗证道,三境也有可能,不过但凡有朝一日,这些诗句如果有机会被送入中土儒林,或者张晏自己达到凝道境,这些诗句,哪一句,不能强掳天道一段文气?
诗也只有三句,却惊的张青牙齿打颤,说不出话来。
不知新月上,疑是水沾衣。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小池流水急,似有不平声。
张晏从五凤楼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了小院子里,也没去看望重伤而归的张宁,因为他知道,自己那个大伯张青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只是不确定,这次等待他的又是哪一种家法。
从书案上睡醒,脸上自有一股纸墨香,他舒展四肢,开始练拳。
张宁说,这本家传拳法练成的首要条件就是,走拳万遍,放能初窥门径。
张晏沉肩,曲膝,两脚抓地,趋势走拳如风。
小童刘仙同样站在他腹中书页上,与他同步,如同一大一小两个套叠的人,同样动作,同样频率在练拳。
不过刘仙在那书页之上,边走边点评道:“这种拳法刚烈如火,正好能够克制你体内的鬼气不能随意外放,只是这拳,既然在此方世界,也并非需要练上万遍才能登堂入室,咱们只需要把这一套拳分为三段,分十天来练习,你就能摸到此拳要义,而后一日千里喽。”
张晏立刻停步。
按照刘仙的指挥,只以直拳,勾拳,按照顺序击打刘仙在半空中虚拟作的数十个标点。
然后修炼连贯,而且自成身法。
在旁人看去,上挑,跃起,重拳,格挡,回首,落地,就是一套很完整的攻防兼备的拳法了。
半晌下来,张晏赤裸上身,汗水淋漓。
而刘仙却悠哉悠哉,摇摇头说,还差一点。
张晏再次继续,动作越发熟练。
商红鲤坐在张晏花费半晌时间打造的竹轮椅上,似乎放下了所有伪装,表情平淡,这次遭受鬼物攻击其实受伤最重的还是她的心神,暴躁,噬杀,阴怨,这些负面情绪一瞬间攻占她原本就比人类单纯一些的心宅,神识动摇。
红甲站在一旁,树荫下,表情大方,笑容满面。
绿奴则是背过身去,不好意思看少爷,又时不时的偷偷瞥一眼,脸色通红。
如果春桃在,应该会离张晏更近些。
看的清楚。
她们跟少爷可没那么熟,春桃懂少爷,不就看两眼么,无所谓的。
又过了很久,张晏气喘吁吁的停下,走到商红鲤面前,伸手提起一壶茶水,狂饮了半壶,这才擦了一把汗道:“心关难过,别想那么多,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商红鲤置若罔闻,
圣人曾言,帝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刘仙于书页文字河流中顺水而流,轻轻点头,然后又摇摇头道:“还差一点点。”
张晏低头啐了一口,转身继续练拳。
这次出拳,张晏感觉到,虚空中击打的几处标记处,隐隐约约传来些反向力,他猛然一惊,也就是说,虚处也可能是实,实处也可能为虚,这就是他用拳头所触摸到的天道了?
他继续出拳不停,力道一次比一次重,有的放矢之后,反向力也越来越大,张晏油然而生一股信心,洗刷掉刚刚的疲惫,越发兴奋。
数百拳后,虚空处十几处发出清脆的剥落声来,几个形状怪异如同堆骨的闪光文字出现在张晏眼中,根据刘仙的指引,张晏的拳头穿过那金色异形文字,拳头上如同附着了一层金锐之气。
一拳落地,小院青石地面出现一道裂纹。
自落拳之处,穿过池塘,直抵围墙,如一条未缝补的疤,如果有人仔细看,那墙面也已经裂开一道深痕。
张晏还在震惊,刘仙于腹中淡淡道,记得以后对敌,必须一拳穿过这文字,敌人可没有时间等你挥舞上百拳,还有,这法子相当于拔苗助长,让你跳过泥胎,铁骨两境,直接进入第三境白气,根基不牢,地动山摇,以后须要每日练拳不得停歇一天,来补根基,不然会如高楼大架,不载一物,风吹即塌。
张晏笑容,逐渐变味,心中不爽,又不得对刘仙发泄,只当前些日对自己过分奖励的惩罚。
屋里屋外,都累死个人哦。
此时,门外来了一个人,正盯着张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