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赵良哈瞥了这道士一眼。
大元的皇帝笃信诸教,对僧尼道士赏赐极多。
就如那将大宋国皇陵挖了,把宋理宗脑袋做成嘎巴拉碗的番僧杨琏真迦,因断了大宋的风水,被元朝皇帝赐了数十万顷的收税权,还封他为“江南释教总统”。
故而,常有番僧喇嘛,僧尼道士为大元皇帝进献金丹妙药,长生仙术等邀宠。很多番僧喇嘛道士,今日还是白身,明日得蒙恩宠就是大元国师了。
如今,最得宠自然是吐蕃番僧进献的大欢喜术,大皇帝习练,可与诸多妃嫔同练,其乐融融。
赵良哈只当这名为陈四九的道士想送大元皇帝仙术,倒也没有追问。
没办法。
大元的皇帝,自从元世祖皇帝忽必烈死后。
四十年间,皇帝是走马观花似地换。
听说,如今那个皇帝好像又不行了,且这大元的蒙古皇帝,十分不讲究。
皇帝的名儿,都又长又拗口,极为难记。
上一个皇帝名儿还没记住呢就崩了。
赵良哈和刘十四这种有大金国血统的北方汉人,对蒙古人本身没有太多好感,当年蒙古人将北方征服后,对金国汉人杀戮颇重,比对南宋还狠,尤其是山西河南等地百姓,元世祖初期,十户百姓共用一刀,汉人不准携带兵刃。
他们这些投降的汉人军侯世家子,也备受打压。
皇帝换谁做,关我鸟事。
赵良哈咬牙肉疼了一下,又见那猛虎虎皮瓤子金贵,眼睛一转,计上心来,从腰间掏出一个珍藏的酒葫芦,对陈四九笑道:“既然小兄弟你撕虎做肴,我也不藏着掖着,我这里有好酒一葫芦。”
“这酒与你喝了,你这虎皮送我如何?”
陈四九眼睛一亮。
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在铁峰山,三位师傅都会酿酒,而且让他多喝高度白酒,锻炼酒量,因为大元的皇帝都喜欢喝酒,宴请群臣,每日都是不醉不欢。
若是不会喝酒,焉能得到大元皇帝信任?
大元的皇帝,很喜欢在酒后封赏群臣,顺便一起做多人学外语运动。
再说,好肉配好酒,这虎肉就着辣椒加花椒,麻辣爽口,若是无酒同饮,属实可惜。
按照三师傅说法,辣茄乃是瀛洲原产之物,中原素来没有,此物若是传入中国,五味中的辣就可以此物为名了,故而这辣茄,也可以叫辣椒,辣子,如今在此共尝人间新味,当浮一大白。
“好,有酒更好,可解腥腻。”
陈四九嘿嘿笑了起来,他出门前身上揣着的一葫芦老参酒早已喝完,如今肚子里的馋虫正在嘀咕叫呢。
刘十四也惊喜道:“咱竟然有这般运气!”
他羡慕地看向陈四九,酸溜溜地道:“小道士,你可真有脸面!”
“我们这把头,素来俭省,上回俺们打捕户捕着一只海东青,皇帝赏了二百贯宝钞,求他请咱吃二两白酒,他都舍不得,最后换成了南方的米酒,贼没劲儿,喝了都无脸面跟绿帽郎君逛胡同。”
所谓的“绿帽郎君”,便是青楼的龟公。
大元《元典章》规定,青楼卖艺的娼优伶人,直系男亲属,都需在头上包着青绿的帽子或者头巾,穿黑褙子,故称龟公为绿帽郎君。
因着大元,儒户户于末流,比娼户还低,仅比乞丐高一点。
儒生们,纷纷进入青楼酒肆,写曲儿编话本,使得大元的杂曲兴旺发达。
大元的乐舞百妓,十分昌隆,比不上唐,但比宋代还繁荣数十倍,曲苑杂坛,尤其是杂曲儿十分兴盛,大都的寺庙,也可以公开蓄妓,尤其是寺庙佛头多有钱财,百姓赖无生计,可卖身入寺庙,成了寺庙的勾栏乐妓。
时人更有言语:“所谓构栏者,辟优萃而隶乐,观者挥金与之之……天下教舞之妓,何啻亿万。”
大都百姓,喜欢看曲儿的也极多,故而并不轻视乐户娼优。
赵良哈闻言怒骂道:“你知晓个甚,这白酒珍贵,且可以用作药,若非是这小兄弟射了一只彪,咱今年的打捕交数已经满额,我断舍不得拿出酒来!”
虎生三子,必有一彪!
陈四九射下来的这只大虫,勇猛凶狠,体型硕大,必定是周遭数百里虎王,称之为彪。
他言语中,已经将陈四九射下的这只大虫,当做了他们今年的打捕交数,浑然没将陈四九是否愿意把老虎给他们这事儿放心上,陈四九心中虽然有点不痛快,毕竟这张虎皮少说值得十两金子,就这么送人,他自问还做不到谈笑自若。
但陈四九也并未说什么,毕竟,若不是赵良哈和刘十四在这石屋暂憩,阴差阳错救了自己,搞不好自己一条小命都没了。
“好说好说,这虎皮就归老哥,但我陈四九是个饕中饿鬼投胎,待会儿虎鞭你们两位可别跟我抢,哈哈哈哈!”
陈四九拿过那赵良哈手中酒葫芦晃了晃。
伸手拧开酒葫芦,一股浓烈酒气扑面而来。
白酒用处广泛,在野外如果受伤,比如被野兽咬了,或者被捕兽夹夹伤,可用作金疮药作用,辽北苦寒,冻饿无力之时灌上一口烈酒,足以慰风尘,暖身骨。
“这酒不错,两位老哥,现如今,大元喝得起酒的人多吗?”
陈四九忽然问了一句。
北地产烈酒,自大金国时,道士萧抱珍将酿造琼液仙露的仙方献给皇帝,到如今已经几十年,白酒早已不稀罕。
但是在大金国时期,这白酒皇帝也喝不起的。
大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曾说过,国库的钱不准乱花,皇帝也不准,结果因为白酒难得又太贵,后来皇帝完颜冕忍不住偷偷用国库的钱买了白酒,被打了二十个大板子。
赵良哈家族世代打捕,往上数七十年,祖上还曾是大金国中的显贵。
故而,这酒对他不稀奇,也是他用来笼络手下打捕户猎人的手段,辽东苦寒,山上冷冻容易老寒腿,若是没有三年以上的老熊皮瓤子做皮袄裹着,就得用黄狗或者黑狗皮裹着护膝才行,否则不到三十岁,就要手脚歪折,肿胀流脓,最后嘴歪口斜风症而死。
白酒能当金疮药,能治寒疮,虽说贵了些,打捕户却也舍得买。
毕竟,酷寒之地,嘬一口烈酒,能暖身个把时辰。
“小兄弟你何有此问?”
赵良哈疑惑道。
陈四九又嘿嘿笑着摸了摸脑袋:“这个呀,说来话长。”
“咱是我三位师傅收留的孤儿,在山里长大,对外界多不熟悉,咱三位师傅呢,在五十余年前,也就是这个大元的忽必烈皇帝还在那会儿,因躲避战祸,出海访问仙山蓬莱瀛洲,被仙风指引,落入了瀛洲。”
“他们去瀛洲仙山前,这烧刀子烈酒,可还是稀罕物。”
陈四九解释。
赵良哈和刘十四都不信,只当陈四九吹牛胡诌。
“咱自幼在山中长大,听三位师傅说,这烧刀子烈酒,是大金国道士萧抱珍送给了金国皇帝酿造法后才多起来的,但是大酒坊多是寺庙或道观地主,酒价甚贵,如今寻常老百姓也喝得起了吗?”
陈四九这话,听起来似无意,实则有些小心思。
赵良哈不以为意,说道:“小兄弟,这你就不懂了。”
“这烧刀子烈酒,分为好几锅,头锅混浊不清亮,二锅酒清味浓,三锅,就是些寡淡酒渣冲的水酒了,与那南方的米酒差不多。”
“若是头锅或者三锅,江米米酒,察合台运来的葡萄酒,大都的老百姓隔些时日,倒是能咂么嘴一口。”
陈四九哦了一声,心说这酿造白酒的技术,本就是我道家先师所创,我怎会不知。
不过他却饶有兴趣地点点头,笑道:“这倒是不错,说明大元的老百姓还算能吃饱饭。”
“吃饱饭?”
赵良哈与刘十四同时摇摇头,面露难色。
赵良哈苦涩道:“陈四九小兄弟呀,你可是说错了,能吃饱饭的是那些番僧喇嘛,还有大元的蒙古大根脚(出身),寻常的老百姓,能混个囫囵饱,那就是菩萨保佑了。”
“咱大都的百姓能咂摸几口酒水喝,是因为蒙古的王公贵族们,喜好喝酒,色目回商,南方的汉商,都喜欢运酒水来卖。”
“那酒水不易储存,定期酒楼都得倾销一番,不然酒水要馊的。”
“否则我等小民,哪有机会喝酒?”
陈四九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
他招呼两位打捕户老哥一并帮忙,先剥虎皮,打整内脏,捎带探听一些如今大元的情报。
这也是他此次出山,最重要的任务。
不知我大宋旧民,如今怎样……
当年,害的三位师傅祖上流落瀛洲的汉军世侯们,和那帮降臣文官们,现如今又怎样……
赵良哈与刘十四一边帮忙干活,一边讲了起来。
如今的大都,可以看做是一个蒙古大部落。
等级分明,富者极富,穷者无立锥之地,而且多卖身给王公贵族,名商大贾当驱口(奴婢)。
令陈四九惊讶的是,就连许多蒙古人,也过得不如狗。
稍加思索,倒也在情理之中。
按照三位师傅所述。
蒙古在大金国时期,本是北方一个游牧奴隶部落。
大金国被蒙古入侵,最后灭国,到如今也不过七八十年,蒙古人奴隶根脚习性难免。
很多当年在蒙古草原上做奴隶的蒙古人,到了大都,还是世代给蒙古王公贵族做奴隶……
兴许是应了五德始终说。
举头三尺,真有天理昭昭,大元如今建国不到百年,大大小小的水灾竟然发生了数千次,光是大水灾,朝廷记载的就有接近两千次。
这是因为大元乃是金德,金生水。
而水患之后,又是旱灾。
旱灾之后,又是蝗灾,瘟疫……
就拿中原地区来说,自忽必烈死后到如今约四十年,水灾旱灾蝗灾瘟疫年年都有,年年都来,老百姓如何能够生存?再说蒙古万户们到处圈地,将汉人赶走,把良田拿来种苜蓿,种豆料,种草喂马,喂牛,喂羊。
粮食压根不够吃。
刘十四似是想起了什么,打了个寒颤道:“我们打捕户还好,山林子里打野兽,三五日不开张,开张能吃个大饱。”
“那中原之地的百姓,是真惨啊……”
“有一回我们去中原打捕白狐,那地方……”
刘十四吞了口口水。
“怎样?”陈四九连忙问道,听说中原汉家子民遭灾,他一张脸显得十分焦急。
此次出山,二师傅可是多有交代,要他前去大宋故土看看我汉家百姓如何,若是能找到宋理宗那只被番僧制成密宗酒具的头骨,想法破了番僧的压胜邪术,还我汉家气运!
刘十四咬着牙,眼神闪烁:“自古白狐都是坟茔荒冢多,那会我跟着几十个弟兄,去河南洛阳打捕白狐,沿途饿殍遍野,田地都被蒙古人种草了,老百姓就吃野菜,吃树叶,树叶吃完了,就吃树皮,树皮也吃完了,就吃观音土……”
“山上的还好,能把松针,松树皮刮了煮来吃,平原地带,真是惨啊,我们都是打惯了野兽的猎户,按说铁石心肠,但是见着中原难民,真觉得大元皇帝他娘的混账!”
“我听老爹说,大金国的时候,中原虽也遭灾,可从没出现过饿殍遍野,易子而食,择人而噬这类事,以前只在曲儿里听过,在大元治下的中原,咱是真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