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在各曹的官吏都离府后,郡府中的小吏们正趁着没人忙着打扫内外。
仓曹掾史李严不想其他同僚一般已经离去,而是在忙碌完后,才带着自己的佐吏出公房。打发走佐吏后,李严走到了郡府后面的别院,敲响了院门。
在前门通传的门下掾见来人是李严,赶忙到院内通报,随后由娄圭出门迎接。
到了何苗所居的院落后,李严先见过礼,随后开口对何苗说道:“蒙府君信赖,只是严难违族中之命,不能再在郡府为官,望府君莫怪。”
“正方这是?”
何苗将李严扶起,却听见李严回答道。
“严应家主之命,要暂代族兄的铁官之职。”
李严也没有遮掩,李准送到京中的举荐信函已在半路,若事情顺利的话,明日就该有消息回复。
“眼下正是仓曹忙碌之时,正方若去,我一时也难找合适之人替代正方。”何苗客气道。
“府君卓然,麾下名士该远超严之能。”
前几日何苗让人运了些账册入别院,此事可瞒不了人,李严也不会不知道。
李严深深行了一礼,又开口道:“严已经将仓曹中的紧要之事收了尾,未竟之事也与佐吏交代了,必不会影响秋计之事。”
自午前见过李准,李严回府后就捡着处理重要的公务。比如临近期限的,李严都一一看完,给各县做了回复,让佐吏抄录送出。又比如有关账册的事情,李严也是一条条地对照着核对完,防止其他隐患。
“还请府君遣一人与我同去趟公房,将事情交接好。”
何苗是知道李严心意已决,但何苗与娄圭必不会看着之前的谋划落空。
“我信正方之能,正方不必如此生分。”说完话,何苗走上前去,拉李严坐下。“正方有前程,我本不欲拦你,只是正方知道这秋计之事到底有多重要,我若说放心正方离去,那是假话。”
未等李严回答,何苗又说道。
“还请正方暂且再留在仓曹一月,待秋计事毕,我不仅不会阻碍正方,还可去书一封,为正方举荐。”
何苗见李严听完这话没有变化,又开口说:“甚至明年的孝廉之位,我也能担保正方能占据一席。正方若是不信,或是慑于族中长者,苗可随正方去一趟李氏宗族,请有德者做个见证。”
此话一出,李严能不变了颜色吗?举为孝廉,再入朝为郎,之后便是通天坦途,李严不会不心动。
但问题是,此事是李准给李严的指令,容不得李严拒绝。
李严起身又行了一重礼。
“严当不得府君如此看重,且族中有令...”
“正方放心,只要正方肯应允,李氏族中自有我去分说。”
何苗留娄圭与李严在别院中,自己则是先让人快马赶去李氏递拜帖,紧跟着就带着荀彧出门往城外赶去。
倒不是他需要荀彧在一旁相助,何苗只是担心若留荀彧在府中,让李严察觉到异常,毕竟娄圭又不可能阻止李严进荀彧的院落。
当何苗到李氏庄园时,门外已有人等候。等候之人是李准从子,何苗仅从其衣着观之,就知道此人在族中必不受重视。
以李氏的门第,穿上玄青朱紫才是正常,可此人只是着皂黄衣裳。到何苗与李准相见后,从李准打发其从子的神态来看,何苗就知道自己猜的没错。
与迎接的人一般,李准并未给何苗什么好脸色。即便来拜访的人是郡守,李氏所置的酒菜都只是平常规格,而李准的语气更是平淡。
“明府君到访,有失远迎,还望明府莫要怪罪。”
李准对何苗的称呼虽是明府君,可其语气神态并没有一丝恭敬。
何苗也不敢托大,只是微微笑着回应道:“在下入南阳,还未拜访过郡望遗贤,是苗的不是。”
“明府不是去过娄氏了吗?”
李准虽让李严不要得罪何苗,只是担心给李氏做局之人引郡府为臂助,且不让李严为铁官之事出波折。
但由于何苗亲自到访,再加上李准决定献上祥瑞,就不能再与何苗牵扯出什么干系。要知道,他可是将祥瑞之事压了数日,又给太傅袁隗送去密信。
若在这关头,他与何苗亲善的消息再传出去,可比得罪何苗的风险要大出许多。
当然,李准对何苗的冷淡也不止是出于这个原因。何苗到南阳当日,就去了娄氏拜访,这也让李准颇为不忿。
在他看来,不管李氏对何苗是什么态度,何苗也应该先来李氏拜访。
李氏的阀阅立在这南阳地界上,可不只是叙功的,就算是一县县令、一里里正,到任时也该先放下政务,先去豪强、贤老家中拜访。
李准让不受重视的从子去迎接何苗,这不是摆架子,而是立规矩。你何苗不遵守为官的潜规则,我李氏也不会给你相应的礼遇。
听到李准用平淡的语气说出这几个字,何苗赔笑道:“端平公莫怪,只是在下离京前,曾受师长所托,要去拜访娄氏长者。”
“倒是不知府君也有师传。”
何氏是南阳宛县人,李氏就是宛县最大的豪强,李准不会不知道何氏一门之事。
若说何进有师长,李准倒还觉得说得过去。
何苗?此人不过是一介武夫,只是生了具好皮囊,又沾了兄长与妹妹的光,才得以入朝为官。至少,李准从未听过何苗传习过诗书。
“在下曾随伯喈公习过诗书。”何苗答道。二人既然聊了起来,那先攀攀交情总是没错的。
“敢问府君通哪一经?”
“不敢言通经传,只是勉强学了些。”
李准之前还有不解,若蔡邕真是何苗师长,那袁氏该不会赤裸裸地要南阳豪强给何苗难堪。
蔡邕之母为袁氏女,陈郡袁氏与汝南袁氏虽不是同一支,可五百年前也是一家,一笔写不出两个袁字,更别说蔡邕与袁隗还有着马融那一层关系。
想来何苗与蔡邕的师生情,该是全消耗在了蔡邕举荐其为南阳郡守一事上。
何苗既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准也就不再试探了,直接问道:“不知府君来我李氏族中,是有何事?”
“在下是为正方而来。”何苗开门见山道。
李准听到这个名字,脑子里又转了起来。
为李严而来?是辞官之事?还是何苗想来寻李严数日前所为的那个麻烦。即便是何苗要来寻麻烦,也不该到李氏族中啊!何况何苗今日的神色也不是像来寻麻烦的。
“府君可直言。”李准示意道。
“端平公是否推举了正方为南阳铁官?”
看到李准点点头,何苗又说道。
“端平公也知道这秋计之事的紧要,不管是上缴田税,又或是旬月之后的上计,两事都离不了正方执掌的仓曹。若正方此时离任,在下实在是不好处理此事,还望端平公收回成命。”
何苗言辞恳切,却不得李准之意。
“在下不过是一介乡野之人,受不得府君此言。再说了,南阳铁官虽不如一郡郡守,可大小也是个六百石,家国之事,岂能由你我轻言决之?在下既已举荐了正方,哪里能做到府君所说的‘收回成命’?”
话到此处,李准又试探道:“莫非...府君对着铁官人选已有了定计?”
在李准看来,何苗突然造访,又谈及铁官之事,说不准是否是幕后之人要求何苗如此做的,他开口试探一句也不为过。
“在下虽年轻,但亦知道其中的门道,万不会对此职位产生妄念。”何苗此话,既是回答李准所问,亦是回应李准“乡野之人”所言。
李准眼睛虽是半闭,却紧紧地盯着何苗的神色,想要从中看出些端倪。
何苗又道:“在下与端平公明言吧!端平公亦知张子议是谁的门下,这南阳郡守之位,苗做不做得稳,还得看这秋计之事。若端平公能让正方暂留在仓曹,苗可保其后三年,这郡中孝廉之位,可由端平公、由李氏决定其中半数。”
南阳每年的孝廉之数是六人,三年的半数就是九人。九个六百石,何苗这份承诺不可谓不重。
“正方不过三百石之位,府君就能保证其会助你成事?”
“正方执掌仓曹也有些年头了,有他在,其下诸县必不敢阳奉阴违。”
“就算各县如数上缴钱粮,也不足府君所需之数一半吧。”
听到李准回问的这两句,何苗已经知道李准意动。
“但若各县在此事上动了手脚,苗亦不能承其重。”
泰半之数的县治都已经将钱粮上缴了,但难保其不会在县中的账册上动手脚,李准也倒是能认同何苗的想法。
“举荐正方的书信已经送出,要想追回已是不可及,在下怕是爱莫能助。”李准还在试探。
“端平公可另派族中子弟暂代铁官之职,正方虽任铁官,亦可留在郡府帮在下旬月。若端平公应允,苗可担其中干系。”
李准还是没有直接答应何苗所求,只是说他会派人去追书信。
何苗得到这个答复,也不再说什么,告辞离开。
待李准亲自送何苗离府、回到院中之中,叫人过来,吩咐道。
“派人去郡府中查探,看正方这几日是否与这郡守有私。”
仆人应声而走,又被李准叫住。
“再去查,看是否有哪家的人与何苗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