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族兄处得知铁官归属后,李奂昨夜喝了好一顿酒,酒肆的店家找了好几个人,才把李奂全须全尾地拖到官署的住处。
这也亏得李氏的根基就在宛城,不然莫说斗食吏,就是寻常大族的三百石醉倒在城中,身上的玉饰、钱袋也会被人悄悄顺走。
何苗让荀彧亲自去通知李奂入铁官衙门,有些事情何苗不好说,娄圭也不好说,只有荀彧这个接下来要“跟着”李奂一些时日的佐官才好说。
大清早,荀彧拿着何苗的腰牌去到李奂的住处,又让人把李奂叫醒,再将人打发走,随后跟半梦半醒的李奂说道。
“恭喜金曹得任六百石!”
脑袋昏昏沉沉的李奂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眼前这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士子话为何意,不过他倒是能认得荀彧腰间挂着的郡守的腰牌。
“兄台此言何意?”
李奂对荀彧的称呼,一半是源于荀彧的穿着气质,另一半是因为那腰牌。
“府君昨夜亲赴李氏族中,一力保举金曹为南阳铁官,还请金曹收拾收拾仪容,莫要让铁官衙门中人看轻,也莫要让人说府君识人不明。”
听到此话,李奂的脑子瞬间清醒了。
“族中为何...”李奂不敢相信。
“金曹莫要生疑。”荀彧从李奂的表情中读出许多东西,又说道:“金曹可知府君为此付出了多少东西?”
李奂还未回答,荀彧就靠近李奂,在他耳旁说道:“为了金曹这六百石,府君可是与李氏家主承诺过,南阳此后三年的孝廉之位,全由李氏决之。”
“兄台是说郡府此为,全是为了我李奂?”
“倒也不全是因为金曹,府君治南阳,少不了李氏帮衬,自有与李氏亲近之意。不过这也不会稍减府君对金曹的看重。”
“可府君来南阳不过数日,也未曾与我交往,怎会如此看重我?”
此前何苗与娄圭瞩意李奂为铁官,所用的说法是为了不误农时,李奂对此不会生疑。但何苗若是付出了如此代价,却只为一个六百石之位,这就不得不让李奂保持警惕了。
虽说郡中孝廉之位也不是何苗说了算,但如此亲近一氏,遍及典籍,李奂也未曾从书中找到过相似的只言片语。
“因为府君能与金曹感同身受,不止是金曹,愚受府君看重也是此故。”
荀彧说着说着,目光放空,好似回忆到什么往事。
“愚虽出自大族,却因为家世不被族中看重,到洛阳求学,却无上进之门路。若无府君征辟,愚怕是只能回乡种地,或是为一斗食吏,聊度余生。“
荀彧这一番话有真有假,这才能让李奂稍被打动。
“金曹莫看府君出自何氏,有个当大将军的兄长,和为太后的胞妹。可在何太后未得势之前,府君却也是受尽冷眼。”
荀彧这话没说错,李奂作为南阳人,自然知道其中内情。
没有哪个外姓子能在他族过得好,莫说外姓,就以李奂的经历来说,他难道没见过落魄的同姓族人受族中的欺辱吗?
若李奂少无才学,无法在族学中展露天赋,他的父母该也逃不过种一辈子地,然后每年要向族中、官府上缴半数之上的收成。虽说比那些佃户或是地少的贫困之家好一些,但一年到头也存不下几粒粮食,沾不到多少荤腥。
即便李奂如今成了三百石之官,也受了族中不少的扶持,他的父母还是闲不住,每年都要亲自去耕种两块地。说是什么为李奂积福德,也不让活命的手艺荒废。
这也是为什么李奂昨日会醉酒,又能为娄圭之谋所乘。
听着荀彧的话,李奂眼眶有些发红,这是他为自己昨日的懈怠而责怪自己。
“父母所言、上官所重,我有什么理由用酒水毁了心气呢?”
李奂想到此处,也不管身上发皱的衣裳是不是失礼,起身就对着荀彧行了一礼。
“谢兄台所言,将奂点醒。”待起身后,李奂又问道:“敢问兄台姓名?”
“颍川荀谩,字彧谣。”荀彧脱口而出。
“夏伯之乐,舞谩彧,其歌声比中谣。彧谣之名可是出自《尚书》?”
“金曹博学!”荀彧称赞道。
“彧谣兄也莫要称我为金曹,唤我表字晦明便可。”李奂看重“荀谩”的谈吐,也感念于他所言,存了与其交往的意思。当然,这其中可能也有他得授六百石的喜悦,和何苗腰牌的缘故。
“不知彧谣年方几何?”
“刚及弱冠,年前才加冠。”
“愚兄痴长彧谣几年,若彧谣不弃,你我日后可为兄弟相称。”
若李氏没有让族兄李严为铁官,李奂难说不会不会接受何苗的好意。但既然已经从荀彧处知道了这些消息,李奂不会再拒绝何苗的举荐。
投桃报李,李奂受了此恩情,就该开始亲近何苗,亲近郡守府。而亲近何苗的身边人,就是李奂的第一步。
话是这么说,但李奂不可能不回族中确认此事,他刚将此想说出口,荀彧就回道。
“晦明兄遣一人回族中便可,今日入铁场,可不能让人小觑了。”荀彧示意的是李奂的穿着。
确实如此,不仅是这衣裳的褶皱,其中的酒气也是一夜未曾消弭。莫说是升官,就以这一身去金曹公房,也颇为不妥。
李奂接受了荀彧的提议,让门下小吏回族中探听消息,自己则是去了屋后换了身衣服。
仪态一新后,李奂邀荀彧去内屋外就坐,开口闲聊道。
“府君让彧谣来此,只是为通知愚兄授官之事?”
“除去此要事外,弟也会随晦明兄入铁官。”
随后,荀彧将李氏要顾忌袁氏面子的情况告知了李奂,也说了何苗为何要遣一人与李奂同去铁官的缘由,这让李奂稍释怀疑。
“所以说,这朝堂之事纷繁复杂。我荀氏族兄亦随司隶校尉袁本初,为其谋主,何遂高与太傅亦是亲密无间。可一转头,袁何又是相互掣肘,府君只能黯然回乡,需求李氏相助。”荀彧说完话,啧啧道。
李奂闻言,也笑谈:“阴邓两家往日又是何等交情,数代姻亲,可明里暗里不也是相互角力?也唯有我李氏不争不抢,与人为善。”
荀彧虽是称道,心中却满是鄙夷。邓阴在朝堂内廷明争暗斗是不错,可李氏有何曾差了。殊不见故司空李艳刚从朝堂退下没多少年,又不见这南阳郡县内,有多少长吏是李氏族人?
不过是此前邓阴二氏都将精力放在洛阳,李氏根植乡里罢了。邓阴势弱之后,李氏敢说没在南阳阻拦二族重夺其势?
“晦明兄所言在理!”
“彧谣见微知著!”
两人相互吹捧,却是不免聊到关键之处。
李奂问道:“府君瞩意我为铁官,不知是否有需我之力?”
“晦明兄明鉴。”荀彧转头扫视一圈,见四下无人,便轻言对李奂说道:“晦明兄亦知孝廉之位何其贵,李氏想趁袁氏势大之机,为南阳世家之额首,不得不付出些许代价的。”
“愿闻彧谣详说。”
“府君要在南阳站稳,必要安然度过今年秋计...”荀彧正要详说,却见来人通禀,说是李奂派去李氏族中之人回来了。
李奂叫人进来,得其转述后,又让小吏出去,然后跟荀彧说道。
“得府君所重,晦明无以为报啊!”
“只要晦明兄与弟处置好这南阳铁事,便是对府君的报答。”
“彧谣且继续说。”刚刚被人打断,李奂在知道消息、感慨完后,便让荀彧继续说下去。
“正方兄掌仓曹,晦明兄亦是在郡府多年,该知晓这各县钱粮根本抵不清秋税所需之钱粮。故你我二人入铁官,就是要帮府君将今年秋计之差额给找补回来。”
李奂闻言大惊,说道:“那这...这又怎能说府君是在倚靠李氏?”
就是没有这一出,各族也是将钱粮与孝廉之位交换,这与往年故事并无二致,因此李奂会有此问。
“晦明兄知晓这其中的关节,可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荀彧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李氏确是要将铁官之利送与府君,但府君只需凑足今年之利,后几年的秋税就不需李氏襄助,而是自行筹措,但李氏可是实打实地拿到了三年一十八个孝廉之位!
无论李氏如何处置孝廉之位,是结好邓阴,亦或是收拢小族,府君都绝不会过问。哪怕李氏是想拉拢舂陵宗室,想送其入朝堂引为臂助,府君也会遂李氏所想,冒着风险如实举荐。”
舂陵宗室有多少年未曾入朝堂了呢?若要细细论起,该从前汉数起了。
光武虽是出自舂陵宗室,可起家之初却未得其助。反而是光武兄弟二人战功卓著,引来旁人嫉恨,最终远遁他地,得赵王刘林、真定王刘扬的河北一系帮助,才问鼎天下。
所以舂陵宗室远不如邓阴受皇族重视,甚至比之李氏还有很大差距。
“那府君为何不将这孝廉之位送与舂陵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