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奂与荀彧两人,一个刚及冠,一个也还未到而立之年。二人在铁场里转了一圈,在旁的着短衫的力工、匠人之中显得很是眨眼。
哪怕就是边地县尉需要时常巡边、风餐露宿,若不论其危险,其环境也比这铁场好太多。
也难怪这六百石无需孝廉之身就能任官,实在是不会有多少大家子愿意来这种阴暗、燥热的地方待上一轮任期。
在这铁场之中待上个把时辰,就是如二人一般只是转转、不做活,亦会青衫湿透,不甚斯文。
但没办法,李奂既然跟荀彧出了公房,就不可能留下些人改日再“慰问”。
李奂本就为金曹,以往与铁官衙门来往颇多,又是李氏族子,所以铁场内的官吏匠人都没有与他使过脸色。
但他毕竟只是李氏旁支,若真是区别对待手下人,不免会遭其怨恨。官身还不稳的李奂,是不会做这种不智之事的。
紧赶慢赶,二人花了两个多时辰,才跟铁场之内的官吏匠师都见上了一面,说了些话。
转完一圈,二人就直奔公房,让小吏找两个空房准备好热水,让他二人简单地洁身。
没办法,这衙门里条件简陋,不可能如在家中一般,李奂总不可能找两个贴身婢女来服侍,亦不可能用公帑去买些靡奢之物,譬如用胡椒抹身。
简单的沐浴之后,李奂穿上衣物,刚出门就碰到了同是刚打开门的荀彧。
“方才有外人在侧,未顾得上问彧舞一句,要发去各县的公文是否已经写好?要送到各族的书信是否已经准备妥当?”
荀彧与李奂不可能将此事透露给旁的吏员,所以书信只能由他们亲自书写、誊抄。荀彧也不可能让上官操劳此事,先前就与李奂说过,由他写好后,再交于李奂查阅,并附上名讳。
“谩方才想了此事,觉得若将人召来宛城,怕是有些不妥。”
“彧舞请详言。”
小吏找的两间空房是在铁场的僻静处,因与其他地方相隔太远,小吏们甚至不愿将此地用作仓储,所以李奂也不担心会有人不小心碰到他们在交谈。
“若是在宛城议事,那不管端平公出不出面,旁人都会以为此事是端平公的意思。就算晦明兄之位是府君表奏举荐,旁人难道会觉得府君能在宛城压过李氏吗?”
李奂听荀彧此言,顿时觉得荀彧所言在理。先前他没想到这一层,一个原因是此事不是他自己的主意,其次则是他在宛城待得太久,李氏也在宛城待得太久,没有荀彧这样敏锐。
荀彧又道:“谩倒是觉得,若将此事放在他县商议,再请府君调配些兵士与我等,则必能遂端平公之意。”
“铁官之事,请府君调兵?府君会答应吗?”
铁官与郡府是两个系统,铁官事权遂都在郡县,但在名义上却不归地方郡守、县令管辖。再说了,铁官衙门自己有兵,只是因操练不多,其战力并不强盛。
且李奂也不能以此为名调动兵力,若用了铁官之兵,那与家主亲自下场有何分别?
铁官衙门中的兵士祖祖辈辈都是以铁务之事谋生,南阳铁官由李氏掌管了上百年,那这些兵士的父祖就都为李氏门下。
就算是以三辅之地拒守西羌的西军,亦不能保证每旬的军饷都能按时、足量发放,更何况不是战兵的铁官兵卒呢?
盐铁之事就是皇家的钱袋子,以灵帝巧取豪夺之能,不知克扣了这些兵士多少粮饷。
当然,灵帝克扣的这些钱粮也不全是用去营造了宫室,以供其享乐。灵帝生财有道,但诸如盐铁之事等事涉朝廷财政的收入,泰半都拿去供养了都亭军与西园军。
要知道都亭军与西园军有近十万人,这些兵士就驻扎在京畿,若不能供足其饭食,灵帝能睡得安稳吗?
至于供他奢靡享乐的耗用,大多都是由青州、冀州两地的皇家产业,以及手下宦官的孝敬两处所收。除了享乐的部分,剩下的钱财还能供灵帝赏赐禁军将校。
所以,南阳铁官之兵的粮饷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李氏“献”出来的。除了皇帝及三公,以及大司农府的诏命,能指挥这些铁兵的,就只有李氏的家主。
若将此事放在外地商议,那必定少不了兵士护佑。这不是荀彧与李奂担心自身的安危,而是要在事情确定以前,防止消息走漏出去。
若事成,他们自然不用担心有人会去泄密、举纠,因为与此事作对就是与在此事上得利的大族作对。
可若是事还未定,就有人入京告发呢?他们甚至不用通报姓名,只需与何苗所为一般,找两个“耿直”的大臣府邸,将检举的书信投入,就可静待事成。
所以李奂一听到荀彧要调动兵士,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听到李奂的疑问,荀彧回答道:“谩会尽力操办,与郡守陈明利害。”
“那以彧舞所见,这议事之地,又该选在何处为好?”
荀彧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邓县。”
“邓县?”
“然也,不管是对李氏,还是对府君来说,邓县都是个‘好地方’。”
邓氏自和熹太后与邓骘之事后,就不再显露于朝堂,只在南阳韬光养晦。虽说桓帝在诛梁之后,亦立了和熹太后侄孙女为后,可这位邓皇后早夭,其位被大将军窦武之女所占。
对李氏来说,能把邓氏推上台面总是没有错的。南阳世家虽是以李氏为首,但也不能总让李氏一直为南阳遮风挡雨。
如今的朝堂之上波谲云诡,说不得何时又会出现什么变故,能让邓氏出来帮李氏分担,是再好不过的事。
南阳大族虽是首推李、邓、阴三家,但阴氏不管是家传,还是底蕴,都远远不如前面两家。且在光武起兵之时,阴氏只出了一个女儿,而邓氏却不知死了多少人命。至于李氏,更是连光武都不得不以姊妹联姻、授官授爵来拉拢。
邓氏即便是式微,桓帝亦要求取族女,李艳也从司空之位上下来不久,而阴氏呢?阴氏台面上不过就一个颍川太守阴修,当然,此时的阴修已经被举荐为少府卿。
但难道这少府卿真的能证明阴氏的底蕴吗?
近年来的少府卿、大司农卿,这两位分别掌管皇家、朝廷财政的九卿,都是处于官员鄙视链的最底端,非幸进之徒、谄媚之人不可为。
三角形具有稳定性,这是初中数学课的知识,何苗不会不知道。对何苗来说,他必须拉出一家足以能与李氏角力的大族,三方相互对抗、合作,才能让他真的在南阳站稳脚跟。
何苗原本不是这个想法,在“恰巧”碰到娄圭后,他在荀彧的建议下,本想以千金市马骨,聚拢出一个小族合力组成的利益方,来对抗给他使脸色、下绊子的大族们。
但娄圭都投效了这么久,还是没有士子投到他的门下,何苗的设想未遂。
倒也不是说娄圭之才值不得一个六百石的郡丞之位,仅凭他能切中何苗钱粮之事的痛点,给出从盐铁之事上下手的大略,又做出了不与李奂联系、多与李严接触等谋略,摸到李准脉门,成功让李奂当上铁官,就足以当得起这六百石。
倒也不能说何苗贪心,只是这与何苗的设想还是有些差距。
但将邓氏摆到台前,也不是荀彧灵机一动刚想出来的妙招。就算荀彧此时不提出在邓县议事,何苗也会对邓氏掌管的盐事下手。
如果人用舌头去舔一舔铁器,会尝到一丝腥甜味。就跟尝人血一样,人类血液中的血红蛋白是由血红素和二价铁组成,与铁的味道很像。
先让邓氏尝一尝铁事的甜头,沾染了其中的血腥,日后何苗对盐事动手就能方便许多。邓氏虽大,难道能只吃不吐吗?
李奂问道:“邓氏会不会不满?”
“晦明兄觉得,邓氏会不会因这点不满,就放弃唾手可得的铁器呢?邓氏得利虽不如李氏,可比之南阳的其他豪族又如何?比之天下各州的其他郡县内的豪族又如何?”
“彧舞说的在理。”
荀彧又道:“且谩将议事之地选在邓县,还有其他用意。”
荀彧带着李奂走下台阶,用脚尖指地,在其中点出一个个小点。
“这是鲁阳...”、“这是宛县...”、“这是新野...”、“这是邓县...”
点出一个个县治之后,荀彧又用脚掌搓地,拉出一条条线,以示明河道、官道。
“晦明兄请看,邓县居于何地?”
李奂一看到这简易的地图就反应了过来。
“南阳水道交会、官道通衢之处。”
“亦在南阳郡之极南。”荀彧胸有成竹:“议事之地若不在宛城,则邓县就是最好的去处。且不说其水路交通通畅,能方便各县各族之人到达,尽快定下此事;就是真有人想叛离南阳各族,想去河南地告密也是鞭长莫及。
且在邓县所议,谩就是想告诉邓氏,你邓氏所居如此要道,若应了此事,族中能得利多少呢?只要李、邓同气连枝,旁人亦不敢不从。”
“邓氏得利?”
“晦明兄莫急,南阳各铁场所铸之铁器想运到各县,邓县都是避不过的关卡,邓氏在其中收些费用也是自然,他们不就是因占据此要地才能将南阳盐事握在手中吗?
而邓氏不过是拿些钱财,李氏则是实打实的将铁器握在手中,孰轻孰重,端平公当是知晓。”(注)
注:关于南阳的地形、水陆要道的描写不是作者胡编乱造,以迎合剧情,而是实际地形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