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院外出,沿河溪走过一座桥,便能看见桃源乡所在。
也能看见桃源乡外不远处,有座浓烟滚滚的铁匠铺。
元皮皮看了看村口,迟疑道:“苏观宝,你要不要回趟家?”
苏观宝摇了摇头,率直道:“小师让我去你家。”
元皮皮皱起眉头,正想骂句”裴顺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真是死脑筋“的话,可想到眼下有求于人,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往铁匠铺走去。
那便是元皮皮的家了。
元大郎干的是铁匠营生,冶炼、锻造、开锋都是祖传的手艺,桃源乡里家家户户的刀具,不管砍柴用的、打猎用的、还是切菜用的,均是出自元氏铁匠铺之手,逢年过节,还会无偿替乡亲们磨刀,倒是口碑不错。
恪守本份的汉子四十出头,身材倒是高大,就是长相有些憨直,别看如今每日一个人劳劳碌碌,往上倒数十几年,可还是位让人羡慕的主。
当时京城里来了位姓朱的大人,说是探访学院的陈先生,顺便视察当地民情,不料随行的丫鬟却是被铁匠铺吸引,说是京城没见过这等新鲜,每日里但凡抽得空闲,都要去找铁匠聊上几句,女孩子家家,却钟情于打铁的手艺,叫人好生费解。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一来二去,丫鬟竟与铁匠对上了眼,那朱大人也是颇为无奈,想着成人之美,便将丫鬟留下了,还差人从京城买来一座磨刀石,当是嫁妆。
铁匠与丫鬟大婚,在当地也算是一桩美谈。
可惜好景不长,那丫鬟生下元皮皮后,身体是日渐消瘦,不到两年竟是撒手人寰,留下元大郎孤身一人,将孩子带大。
元皮皮自打有意识起,是没见过娘亲的,对于她的容貌,也纯粹只有来自老爹一句「美过桃花」的描述。
不曾去学院上过课的元大郎,兴许是想说貌美如花的。
“皮皮,苏观宝?你俩不在学院待着,跑出来做什么。”元大郎放下正在冶炼的铁条,疑惑地看着两个孩子。
元皮皮垂着脑袋,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苏观宝推他几下也不见动静,只好开口道:“小师说元皮皮不适合修炼,没必要在学院待下去了,让他回家来。”
“我知道元皮皮不开心,所以过来陪陪他。”
元大郎让身边一位学徒看好火候,然后笑着回屋,拿出两份自家做的糖饼,先递一份给苏观宝,再递一份给元皮皮。
他劝说道:“不修炼也好,爹早跟你说过,在家里给乡亲们打铁磨刀,也能好好过活。”
元皮皮推开老爹的手,认真道:“可我不想跟你一样!”
元大郎神色一怔。
元皮皮目光躲避,转身跑到河溪边,自顾自扔起了石子,闷闷不乐。
元大郎憨直的脸渐渐有些认真起来,询问道:“苏观宝,你说实话,是不是皮皮在学院惹什么麻烦了?”
苏观宝迟疑片刻,只说道:“是小师让我带他回来的……”
元大郎点了点头,回到铺子。
他坐在木凳上出神许久,忽的看向角落那座不曾磨过刀剑的磨刀石,看了半晌,又看向供桌上的灵牌,呢喃道:“你在天有灵,保佑皮皮度过此劫吧……”
……
月牙高挂,照映在漆黑的河溪里,有波光粼粼。
董西岳站在河溪附近,悄然看着对岸俩个孩子,脸色越发决然。
小桃木剑当然对他造不成什么伤害,只是这样一来,他对元皮皮的忌惮却更深。
此子身上蛮气纵然浑浊,终归有破王之意,敢叫小王爷的真龙气运退让三分,这本是一桩不可轻视的事情。
碰巧,他身上一把小桃木剑的挂饰,偏偏就是小王爷想要的本命物……
小王爷有求必应的王道心境,无形中又面临一座大关。
如此层层叠加,虽然有些可笑,但这尊山岳神灵,确实已将元皮皮视为生平头等大敌,只想除之而后快!
原本以为,还要与小院那只修为人形的洞天灵种交锋,不成想元皮皮却被赶了出来。细想也对,那只洞天灵种恐怕也不想招惹太多麻烦。
这倒是进入桃源洞天以来,难得的一桩顺心事。
他杀机迸发,正要动身前往,脸色却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面前出现了一道身影。
白衣蹁跹,手执长剑,是位女子剑修。
董西岳目光凝聚,如临大敌。
既忌惮于对方为了警告而隐隐展现出来的精妙修为,也忌惮于对方腰间悬挂的一枚玉牌。
那枚玉牌,象征着一座庞大势力,为当今十大仙门之一。
奇怪,这样一位强大剑修,难道要护着元皮皮?他明明只是个气运浑浊的烂胚子,或者说……这只是表象?有高人在为他遮掩?
董西岳目中杀意更浓,只是片刻之间,又有些淡然。
不对。
不是元皮皮。
这位剑修想护着的人,是元皮皮身边那个小姑娘。
他自然也看得出来,苏观宝资质奇佳,是难得一见的修炼胚子,如若不是此行事关重大,他倒也是有收徒的心思。
想明白个中关节后,董西岳走出树荫,直言道:“我不会伤害那个丫头,当然,既然你已经出面了,我便卖个便宜给一品仙宗。”
“你若愿意让个路,一品仙宗可获得西凉境内的三座灵山。”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请求让路,而是赤裸裸的买路。更深层的原因,是董西岳想要探一探这位女剑修的底。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表面看起来是在护着苏观宝,实际上是在护着元皮皮。
那女子剑修倒是没绕弯子:“我此行目的,是寻一位弟子回去,已经选定是苏观宝。”
“你要对铁匠铺的孩子如何,与我无关,但我不会让你靠近苏观宝。”
修仙路上,步步为营。
女子剑修最担心的,是这位山岳神灵要伤害、或者争夺苏观宝,像这样好的胚子,实在不多见,她甚至获得了一条千年蟒蛟的内丹。
虽说直到现在为止,她都不明白,那条千年蟒蛟为何突然会化为尘末。
这其实是件极难的事情,便是宗门里最出众的大修士,亦没办法在迅速切割妖物身体的同时,让妖物内丹完好无损。
就这样,一个想护着苏观宝,一个想伤害元皮皮,夜色下的俩人,明明并无矛盾,却因各自的忌惮,陷入了僵局。
最终,还是女子剑修再开口道:“也许你与那少年身份不俗,但是……不能在洞天福地生事的规矩,是武宗先帝定下的,劝你还是不要无事生非。”
董西岳脸色阴沉。
此趟出门,再回去时,必然要让小王爷看见小桃木剑,否则……难免让小王爷体会到艰难二字,只怕影响到有求必应的王道心境,更怕影响到三日后晋升修士时,鱼跃龙门的造化。
但是,他还是缓缓后退。
并非谨记武宗先帝的规矩,也不是忌惮一品仙宗的雄厚底蕴,而是眼前实打实的困难。
那位女子剑修声音清澈,看且年纪不大,可气意渐攀之际,分明展现出强悍修为。这可不是一位寻常修士,真打起来,他此时并无必胜把握。
只是,董西岳却是更加猜疑。
这女剑修说是护着苏观宝,可到底是不是为元皮皮作掩护?想自己出了西凉境,便一路为小王爷护道,所遇见的麻烦事当然不少,却从未像如今这样,心境烦躁。
而造就这一切的两位罪魁祸首……
以决然二字,点出董西岳「骑虎难下」局面的老先生,正仰望星空,思索有无纰漏。
让苏观宝出面引出女剑修,从而避免自己入局的裴顺,则磕着瓜子,挑灯夜读京中邸报。
一场成龙局,已是最后关头。
一场压龙局,这才悄然开始。
一场国运之争,也正式拉开序幕。
偏僻的小院之中,则不时传出被邸报内容引发的嗤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