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之际,桃源乡陆续走出许多外乡人,纷纷前赴学院,楚南在内的几位小师,则在维护学院广场秩序,准备开始晋升大典。
对于昨夜河岸附近出现的磅礴气机,多有人热议。
与之相比,铁匠铺则显得尤为萧条。
包裹着元大郎尸身的地毯,摆放在铁匠铺前,元皮皮跪倒在旁,神情呆滞。
裴顺里里外外走了一圈,最终在铺子里那座磨刀石上,发现了一张黄纸。
又是绝笔信。
他信手拿起,观阅内容……
皮皮,希望这次,爹没让你失望。
你是个志向远大的孩子,爹其实很高兴,但也很抱歉,爹很清楚,对你来讲爹是个很没用的父亲,真的很抱歉。
正如你认为的那样,爹确实没什么志气,这一辈子活下来,也就只奔着一个目标,当然你可能误会了,不是打铁,而是传宗接代,为元家留后,这是你爷爷对爹唯一的嘱咐,而你替爹完成了。
皮皮,你想成为修士,那就成为修士吧,爹支持你。你要闯出去,那就闯出个名堂来,等你功成身就,再来跟爹报喜,爹等着那一天,爹相信会等得到的,爹对你有信心。
不过,比起你功成名就的消息,爹更想要听见你的另一个喜讯,就当是爹对你的要求吧,你尽量完成,不,你一定要完成。
给元家留后,正如你爷爷对你爹唯一的嘱咐,这也是爹对你唯一的嘱咐。
至于成亲之事,倒也不必太过着急,应该找个喜欢的姑娘,不能全看美貌,更重要的是你要与她合得来,爹恐怕是没办法帮你把关了,得你自己费费心。
想说的还有很多,但又不想太过啰嗦,最后同你再讲件事吧。
你是个坚韧的孩子,爹想你知道,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也没有东西是必须拥有的,别人同你这样的年纪,多是快乐无忧,每每看见你自己生闷气,爹既欣慰于你的志向,也心疼你的无力,皮皮,你要记住,人来到这个世界,终将是要离开的,不好扛着太多负累,离开的时候才能毫无负担。
当然,你在离开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成为修士,比如成亲生子。
你的路还很长,用心把它走完。
……
蓝天白云,有云层翻涌,一道光束从天而降,如擎天之柱矗立在学院广场。
裴顺走出铁匠铺,神色感慨,将手上信纸递给了跪地的少年。
元皮皮擦了擦两眼泪水,将信看完后,悲痛的神色却多了狐疑与警惕,他看着裴顺,认真道:“我爹不认字。”
裴顺自然也清楚,他点明道:“从信中工整的字迹来看,应该是咱们院长写的。”
元皮皮看着学院方向,那里已经开始了修士的晋升大典。他想起昨夜里与先生的交谈,无端握紧了信纸一角,问道:“我爹的死跟他有关吗?”
裴顺直言道:“你爹死,是因为昨夜他亲手杀了董旻,也就是那位想要你身上小桃木剑的少年。”
元皮皮愕然:“为什么……这、这是我的错吗?裴顺,是我的错吗?”
裴顺看着满脸慌张的少年,不由陷入沉思。
中原朝廷在此布局的一场压龙局,取胜关键在于元皮皮的生与死。可如今却是董旻死了,直接将中原朝廷推上风口浪尖,这显然不会是布局者希望看见的局面。
陈齐礼刻意遮掩,说明与此事必然有关系。
裴顺拿出那柄击杀董旻的小剑……
自己无心入局,杀董西岳,杀沈翠亭,都只是因为元大郎而已。
可元大郎在小剑上所篆刻“勿救”二字,留下的绝笔信又是陈齐礼的笔迹,说明这打铁的汉子恐怕与学院的陈先生是达成了某种共识的。
难道是,引自己入局?
裴顺开口道:“并不是你的错,你爹只是做了他认为父亲应该做的事情。”
眼看元皮皮黯然神伤,裴顺几番纠结,还是不打算将朱姻的事情说出来。元大郎在信中对这位娘子只字未提,他也就没必要画蛇添足了。
于是抛下心中杂念,在黝黑的少年身边蹲下,打算给他提点心气。
“近十年,在中原北境,有一个叫苏灿的男人名声鹊起,被北地野人畏称天朝军神,因其而远退边境数百里。那个男人出自咱们桃源乡,与苏观宝有些渊源。”
元皮皮看着裴顺那张清秀的脸,一时有些恍惚。他从未想过裴顺会对他露出这般温柔的神态,更不知对方为何突然说起一位叫苏灿的天朝军神。
裴顺拍了拍胸脯道:“苏灿,是从我的小院闯出去的。不过,苏灿能进入我的小院,是因为你爹离开了,苏灿只是拣了个便宜。”
元皮皮嘴巴微张,他想起昨夜里亲眼瞧见爹一跃数丈高,有些难以置信:“我爹……是修士……”
裴顺点头道:“我这些年点拨的这些胚子,苏观宝是资质最好的,在她之前,则是你爹。”
“我甚至开了特例,就算你爹为了继承铁匠铺而拒绝就读学院,我还是破格让他以普通人的身份,参与晋升大典。他去了,但我看得出来,他只是不想辱了我的面子,所以后来他遇上你娘后,我就让他别两头折腾,该干嘛干嘛。”
“于是你爹就没再来了。”
“你觉得你爹没志气,这话对,也不对。当年你爹只要稍微上上心,今日的身份地位只会在那位天朝军神之上。可他没有,他先是为了你爷爷,为了铁匠铺,后来为了你娘,再后来为了你,他选择当一名平凡的铁匠,这未尝不是一种豁达的志气。”
元皮皮看着地上裹布,满脸的愧疚,说一千道一千万,他纵然搞不清楚其中关键,却也明白爹去杀董旻,多半是因为自己,除此之外,再找不到更充分的理由了。
他想要掀开裹布看看爹的模样,颤巍巍的手却始终不敢有动作。
他从未想过,爹会有这般际遇……
他更未想过,爹的身影有一天会在他的心中,变得如此高大。
黝黑的少年攥紧拳头,说不尽的懊悔:“我听你的话就好了……裴顺,我听你的话不去学院,我爹是不是就不会死……”
裴顺摇了摇头,他发自肺腑地认为:“不会。”
在他此时看来,元大郎将麒麟骨架锻成的小剑胚,又每日放在磨刀石下,又每日锻打……
昨夜前来小院,与其说是想将这小剑归还于他,更不如说纯粹是为了最后那一成击杀董旻,成就斩龙飞剑的气候。
关键在于击杀董旻。
憨直的汉子,恐怕在很久之前,就已经为元皮皮想好了退路,他不想元皮皮任由中原朝廷摆布,成为一颗压龙局的棋子。
而这背后,显然有陈齐礼的相助。
裴顺瞧着那张悲痛的脸,忽的问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成为修士吗?”
元皮皮只思量片刻,便抬头道:“想!”
裴顺察觉到他眼中戾气,不由有些担忧,这孩子想成为修士的初衷,恐怕已是变了。
从前是遵从娘亲意愿,想闯出桃源乡,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如今则是想搞清楚父亲的死因,想为之报仇。
裴顺没有纠结太多。不管从元大郎击杀董旻来看,还是从他留下的绝笔信内容来看,让元皮皮成为修士,恐怕是这位铁匠的最终目的。
既然他这么想,那就这么做好了。
裴顺看着手中的小剑,怅然道:“忒麻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