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雷池下囚禁着无数妖物，裴顺的脸色不由变得古怪起来。

他始终对一件事抱有费解，而且担忧。

也不知是狐族灵性所致，或者是小白聪慧异常，他见裴顺看来，结合前边的谈话内容，竟就猜到了对方想法。

于是轻笑道：“小师在纠结人族与妖族的关系？”

裴顺坐起身来，也不避讳：“人族修士，除非这辈子只待在根基五境，否则，但凡要突破到洞府境，都势必要牺牲妖族。”

“虽说有吞服妖物内丹，就能在往后使妖物复苏一说，可总归涉及两族矛盾，对此你们妖族是怎么看待的？”

这是他眼下需要明确的事情，毕竟自己身无修为，真就仰仗着所豢养的这三只妖物，虽说能借小天地里的灵气压制它们，可最怕双方产生激烈矛盾时，这三只妖物宁为玉碎，也不愿出手帮自己。

小白挽过一束秀发，窗外月色洒来，便见他身形变幻，化作如仙如魅的俏丽佳人，目中含情脉脉，声音更是娇翠欲滴：“小师真是个温柔的人。”

裴顺满脸懊恼地拍了拍脑门，哪怕这月色下的娘子如何婀娜多姿，他都闭着眼睛无心观赏：“变回去。”

小白嗔叫一声作以抱怨，却还是化为男子身形：“小师如果担心与我日后不和……大可不必。”

“我是说，至少不用担心我。酒童曾是有着五千年真身的霸道妖王，黑蛟虽是失去了真龙血脉，可它九千年的真身体魄仍是惊人。”

“而我，曾经巅峰时期也不过只有两千年真身，后来遭到大修士斩杀，更是只以神魂逃到此处，已然毫无根基。“

”这些年托小师的福……虽说诡异至极，可我确实在两百年间将真身体魄从零增长到四千年！修为甚至达到有「压倒天下八成修士」一说的玉璞境，这都是我从前不曾拥有的。”

“我很感恩。我是真的觉得小师好，我愿意帮你，并非因为你能借小天地的灵气对我施加压制，只是因为我真的想帮你，喜欢跟你待在一起……”

裴顺心中虽是有股暖暖的意味，却还是极煞风景地抬手打住：“说正事。”

小白撇了撇嘴，见裴顺脸色坚定，便转回正题：“好吧，既然要说，就与小师说明白些。”

长作思量后，他娓娓道来：“人族与妖族的关系，很微妙。人有成仙桥，妖也有内丹，属于相似的东西，都是借此牵引天地灵气，用于修炼。”

“可人族有三百窍穴，妖族却没有。人族修士百年间便有可能修成八大境界，可妖族不行，妖族每一个境界都可能要耗上百年、甚至千年，因为寿元不足而中道崩殂的更不在少数，这也是妖族渴望修成人形，甚至放弃真身体魄、夺人肉体的原因。”

“但话又说回来，人族虽有成仙桥与三百窍穴，使修炼进度一日千里，可体内却缺少一种驱动力量，而这种力量，来自妖族真身，精血也好、内丹也好，只要人族与之融合，都可以提炼其中力量。”

“若缺了这种力量，无论人族修士如何惊才艳艳，也只能止步于根基五境，无法突破到洞府境，更别说往后七境。”

“我不知道这种力量的来源，但曾听族中长辈说过，这是神明为了平衡人族妖族的关系。然而，事情却往反方向发展了，人族为追求力量，开始捕杀妖族，妖族为了修炼进度，也在捕猎人族，这便引起了两族间的第一次大战。”

“但这场战争落幕后，在第一批人族大修士成长起来以后，便没有意义了。”

“人族很狡猾，也可以说很聪明，在第一场大战双方都伤亡惨重的时候，他们提议休战。”

“人族可以暂时放下彼此恩怨，联合起来共谋大事。妖族不行，哪怕有一丁一点的记恨，妖族之间都不会出现合作，甚至不顾一切互相打杀。可笑吧，在人族休养生息的时候，妖族竟然展开了激烈内斗。”

“也许你不能理解，可我能，就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比如在我看来，除了涂山本脉，面对其他妖族，与面对人族，其实并无两样，所以在击杀那两只朱厌虎妖的时候，我甚至没有丝毫罪恶感。”

“而且妖族很注重血统，对于同脉旁支，非常排斥，对于非同脉的旁支，更是如此。”

“谋略、胸怀，这两方面，妖族真的不如人族，但这种刻在骨子里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我知道，是改变不了的。”

“所以，第一场大战休止之后，妖族修炼进度缓慢，又彼此内斗。而人族却借着诸多「战利品」大肆发展，培养出大批强悍修士，等妖族回过神来时，已失去了势均力敌的地位。”

“自那以后，妖族便低人族一等了。当然，正统妖族都有着雄厚底蕴，不至于束手就擒，此间分为两派，统战派远走蛮荒，誓要再次反攻人族。温和派盘踞中原，与人族商榷和平，我们涂山狐脉便是其一。”

“但在中原地段，却仍有许多一盘散沙的妖族旁支，说是没有背景也好，说是无意与人共处也罢，它们只能与人族不死不休。”

说到此处，小白便没再说下去了，不知他是说完了，还是想起了什么事情，脸上有些失落。

裴顺沉吟片刻，说道：“弱肉强食，无甚道理可言。别说妖族旁支，你作为正统涂山狐族，不也在外游历被大修士追杀。”

小白黯然道：“是啊，弱肉强食，无甚道理可言。”

只是他看向裴顺的眼睛，忽又明亮起来：“我原来也很绝望，但遇见了小师，我觉得，人族中也不全是坏的。”

“我知道，很多人族将妖物捕捉后，会分取精血，碎裂内丹。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去利用一只妖物，培养出大批破境修士。可如此一来，内丹被割裂的妖物也将没有复苏的可能。”

“小师斩杀妖物，向来都是留取内丹，分与桃源乡有机会成为修士的孩子，让它们有朝一日能涅槃重生，并且与人族同体，便不会如我一般，遭遇飞来横祸。”

裴顺简明扼要：“人妖共生，确实两全其美，你是否会认为，这便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小白摇了摇头，脸上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但比起人杀妖碎丹，妖杀人摧毁神魂，这样总归是更好。”

裴顺算是卸下心中大石，以小白这样的心态，大抵不会与自己产生理念上的冲突。

只是他仍有疑惑：“那我斩杀妖物又算什么？当然，你也从中获得了许多好处，这些年我刻意将小天地的大部分灵气用于培养你，次之酒童，心怀不轨的黑蛟则完全没有。”

“对于我斩杀妖族这件事，你又是怎么看待的？”

小白想也不想，脑袋就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如果说弱肉强食是人族妖族之间的现状，那它则是妖族内部恒久的常态。”

“我不知道怎么表达这种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我只能说……我对谁好，或者对谁不好，都只是出于本心，并不取决于对方是人族，或是妖族的哪一脉。更不会因为小师斩杀妖族，我就会心生不满。”

“当然，这里面有两个例外。”

“对于涂山一脉的本族，我有种天然的，不可抗拒的亲近感。对于所有旁支妖物，我倒不是真的有什么恶意，只是不想与它们太亲近，这会让所有正统妖物看不起我，或者说对我有异样的目光。”

裴顺微微点头：“看来你们妖族这种圈子文化，玩得很深。”

小白眨了眨眼睛，他当然一时无法明白什么叫圈子文化，只是兴许真是过分聪慧，片刻时间便体会过来：“小师这圈子文化，倒是形容得贴切的。”

裴顺其实仍有些许顾虑，担忧小白会否只是表面之词，内里仍有别样想法。

只是在他将小白所说的庞杂内容尽数消化后，再进行思绪整理时，便卸下了这种担忧。

“这种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我大概能理解。”

“你说你击杀朱厌虎妖没有罪恶感，我杀沈小山的时候，杀方想的时候，又何曾有？”

“沈小山要让元皮皮死，要让元大郎死，要让我死的时候，他又何曾有？”

“小白，种族并非关节所在，立场才是。”

小白侧着脑袋想了想，然后重重点头，认可了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