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兆州最南边的县城里,有一汪碧泉,其中泉水飘溢出淡淡酒香,能弥漫整个醴泉县。
这是醴泉县百姓们代代相传的话,甚至有些不知源头的传闻,说这泉水是某位神明酿酒所用,只可惜,在大天朝统御四方、将这座边远县城划分到东兆郡管辖后,泉水便干涸了。
时至今日,县城中虽有一个无水的醴泉池坑,百姓们却已难辨传闻真假,大抵认为这只是一则说书先生为戏文编造的虚言。
入夜时分,整座醴泉县微光莹莹,家家户户燃起的烛灯像是星火点点。
城中各条街道,却是一片幽暗,廖无人迹。
守城的卫兵往城门火炉添了许多干柴,火焰熊熊攀升,照映出大面积的亮光,几名卫兵都是松了口气,似乎这样胆子便能更大一些。
城外三五里左右的地段,有座庙宇建于山道旁边,只是外边门庭破落,里间亦是一片狼藉,想必荒废许久。
两匹原本已经赶到县城附近的骏马,此时沿着山道折返到此处。
小白跃下草地,将李小玉托抱怀中,先一步往破庙走去。
元皮皮落地后却是驻足不前,看着破庙,脸色踌躇道:“书里有说过,宁睡荒坟,不住破庙,裴顺,我们今晚真要在这里过夜?”
裴顺牵过两匹骏马的缰绳,分别拴在两棵树上,点了点头。
十二月天寒,虽然未至深冬,但早夜的冷意最是冻人,他当然也不想在这深山老林过夜,只是那醴泉县看且有宵禁,如今深夜时分,又带着个昏迷不醒的李小玉,贸贸然入城难免引人怀疑。
前往醴泉县,无非因为此处偏僻,能够尽量避人耳目,干脆就等到天明再进城了。
眼看元皮皮还在犯起嘀咕,他不由笑道:“你个黑炭头,平时见你胆子也不小,怎么还怕起一座破庙来了?”
元皮皮跟着裴顺往破庙走去,试探道:“你、你厉害得很,打鬼应该也不成问题?”
裴顺哭笑不得地往他脑袋赏了个板栗:“宁睡荒坟,不住破庙,这道理自是礼部编撰的,可出现鬼的是荒坟,不是破庙,你书白读了。”
“而且,这句话目的也不是告诫好人,而是惊吓坏人。”
元皮皮紧跟步伐,小心翼翼地朝庙内一片漆黑扫了个遍,这才抬脚跨过破庙门槛,当即皱了皱眉。
倒不是庙内残木的古旧气味让他不适,而是裴顺这样的说法他第一次听说。
裴顺大致扫了眼庙内环境,无非残垣断木,案桌凌乱,里间那尊佛像倒是稳立不倒,虽说已经积满了灰尘。
也有几处烧焦的木炭,以及杂乱的稻草,看来这座破庙还接待过不少过客。
他在一根坍塌地面的横梁上坐下,解释道:“有些时候,盯着破庙的人,比坟前的鬼更可怕。”
元皮皮忽有所想:“强盗悍匪?”
裴顺看了看小白,见他正以神识巡视,便免了自己多此一举,才回道:“破庙常是赶路人的栖息场地,附近居心不良的人免不了就会打起主意,将某间破庙视为敛财聚宝之地,常年蹲守。”
元皮皮不由放松许多,比起恶人,他倒更怕那些从未见过的,又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邪东西。
小白缓缓睁开眼睛,脱下身上雪白外衣,近前披到裴顺身上,禀道:“没有危险。”
裴顺卸下外衣,朝身体微微发抖的元皮皮扔了过去:“睡觉吧,天亮了就进城。”
秋冬交替,这几日天气骤然冷了起来,里外仅穿了两件学府布衣的元皮皮自然冻得难受,只是他接过颇为厚重的衣服后,却是下意识就扔了回去,硬气道:“我不冷。”
裴顺原想就此罢了,可念及李小玉昏迷不醒,万一这黑炭头又染上风寒,自己出此一趟可没有盘缠……
不由啧了两声,起身将小白的衣服披在元皮皮身上,指向地面的一堆稻草说道:“赶紧睡觉吧。”
元皮皮抓了抓厚实的棉衣,倒是没再逞强,自顾拨了拨稻草,准备休息。
裴顺上前摸了摸李小玉冰凉的脸颊,又呼喊几声,见无回应,便向旁边的小白说道:“这些天辛苦你了,照看一下。”
小白委屈道:“小师,你我何须客气。”
“小师?难道他也是桃源乡的?”元皮皮暗暗思量,他看着两人四目相视,只觉一阵含情脉脉,下意识便扫了扫小白胸膛,确认了某些事情后,不由陷入了极深的思考,一张黑炭似的脸充满疑惑。
裴顺收回视线,在李小玉身边盘坐下来,闭目凝神,进入了小天地。
河岸边,酒童正坐在他的大酒葫芦上,双手环抱,满脸认真地看着那块被他从水中搬上来的岩石。
裴顺心中一个激灵,上前问道:“看得懂吗?”
大概看得太入神,突如其来的声音将酒童吓了一跳,随即那对大眼睛里充满疑惑:“像是一种古老的文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裴顺有些遗憾,若酒童能够看明白是最好,免了他后续还要费尽周折破译。
他左右观量,又问道:“找不到其他类似岩石吗?”
酒童跳下酒葫芦,摇头道:“找到了六个,只是上边都没有文字,也没有气意波动,我就先没搬上来。”
裴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就是七个。”
殿堂里七座石碑,这里七个岩石,看来确实存在共性,接下来只待他每提升一个境界,就能有多一个岩石出现古老文字,当然,往后的破译工作亦是繁重至极。
比如眼前这个已经出现了文字的岩石,将它成功破译后,想必便能得到这座小天地指向神明的线索。
还有极关键的一点,他在殿堂之中意外得到控制迷雾的力量,是因为他体内有东岳雷池的根源神木,有雷池气机,而恰好那位神明在五行中属于金行,金行对应雷属性,所以才会在某种神秘力量的推动下,进行了一场神秘仪式。
虽说抛开这一切背后的变化,他到头来还只是位洞府境的修士,可裴顺很清楚,这只是表面,内里的玄妙所在,还待他更深入地探索。
那么,能否同时获取两份神秘力量?或者说,他能不能同时掌控神秘殿堂的神格,以及这座小天地的神格?
裴顺倒是不贪心,能最好,不能也没有关系,当务之急,还是先进行探索,把更多未知的问题搞明白。
“不能像从前那样得过且过了呢。”
他由衷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喊了声小白,让他一同回了小天地。
三人席地而坐,裴顺看了眼孤独躺在河中的黑蛟,开口道:“你们有什么打算?”
小白与酒童都是愣了愣,连河中的黑蛟也微微睁开了眼帘,露出半只亮金色的眸子。
裴顺坦诚道:“让你们一直跟着我,不现实,说说你们的打算吧,我现在的情况你们也看见了,并不如在桃源洞天时得意,前路坎坷啊。”
小白将如乌黑如墨的秀发尽数拨到肩后,坐直身子认真道:“我还是那句话,想回涂山看一看,不过,只是看一看。”
“我想跟在小师身边。恩……等小师能够独当一面了,我就先回去一趟,当然,我希望小师能跟我一起回去,我想跟你待在一起。”
酒童见狐狸说完,便沉吟道:“要说有什么打算,我还真没想得太深入。大江山肯定要回去一趟的,但在此之前,得先把修为提升到玉璞境。”
“你这座小天地,其实是座世俗难寻的玄妙洞府,炼化妖物真身的年限、从而以两百年时间造就我七百年真身,简直是件诡异的事情。”
“至于修为……我只希望你往后别只顾着这只骚狐狸,好歹也想想我。”
裴顺笑着说了声好,然后看向黑蛟。原本睁开了半只眼的黑蛟见状,却是迅速闭上,只是片刻之后,又缓缓睁开,略带警惕地看着裴顺,然而这个时候,裴顺的目光已经不在它身上。
裴顺看着酒童与小白,开诚布公道:“我现在实力浅薄,原想着找几位还算靠谱的学生帮扶一下,可又想到他们多半身负朝廷官职。”
“我与朝廷如今有难以言说的忌讳,实在也没必要麻烦他们了,他们也未必帮得上忙。”
“所以,我只能靠自己了,也是靠你们。”
“你回大江山也好,你回涂山也罢,想要离开我就绝不会拦着,包括你——”
裴顺再次看向河中黑蛟,从容笑道:“我不会再拦着你了,你如果想要离开,随时可以走。”
“志同道合的聚在一起,是熊熊烈火,道不同难为谋的聚在一起,无非徒增累赘。”
酒童身子后仰,慵懒地靠着大酒葫芦,十分认同地点起头来:“玉璞境之前,我就赖着不走了。”
小白掩嘴笑道:“我这辈子都赖着不走了。”
裴顺露出一副明白了的神色,再看向河中的黑蛟,它却合上了眼睛,匍匐水中没有动静。待裴顺与小白离开之后,它又微微掀起眼帘,看向远处山林间那片迷雾,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于是乎,打算养足精神明日进城的裴顺,就先将查阅谢还簿子的事情抛开一边,渐渐睡了过去。
只不过,睡梦之中,他隐隐听见了低吟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