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浅的低吟,像是睡梦中的呓语。
如果不是四周密林寂静,甚至没有半点动物声响,裴顺是绝对听不到的。
他先是迷糊,随即提起万分警惕,并未马上睁开眼睛,而是借着神识巡视各处。
庙外门梯角落,正蹲坐着一道身影,手指在地上胡乱描画,脑袋低垂,呢喃间言语不绝,却叫人听不真切,哪怕裴顺已经刻意以神识靠近,还是隐约模糊。
“……我杀了,求……他。”
“我爹……你……他。”
“……把我……帮帮……”
再次确认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样后,裴顺才缓缓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坐起身来,侧眼便见小白疑惑地看着他想要开口,连忙将手指低上嘴唇,作了个噤声动作。
小白更加不解,却见轻步走向庙门的小师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只好也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裴顺谨小慎微地迈出门槛,再往前几步,俯瞰之下果然看见一道身影蹲在门梯下的角落处,是个女子。
她身穿浅粉色的锦衣,白丝绣梅花,满头秀发盘起,以银玉簪子结了两个小圆球,看且年龄不大,该是二十上下,可让裴顺汗毛倒竖的是,她身影飘忽,状似虚无。
分明是灵体形态,只与他被根源神木、以及殿堂那团黑雾拉扯出来时……一般无二!
元皮皮你个乌鸦嘴!!
幽灵?阴魂?鬼?
一瞬间,裴顺的脑子里接连闪过三个形容词,脸色已是极其难看,然而,他看向小白时,却发现对方正以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并以口形无声问道:“怎么了?”
裴顺瞪大眼睛,接连指了几下门梯角落,一副“你看不见?”的神态。
小白却更加茫然,他明白小师想要表达的话,可也正因如此,才尤其费解地摇了摇头,还摊了摊手。
裴顺莫名一愣。
他注意到小白恢复了灰白色的眸子。
黑夜之中,小白这灰白色的眸子倒映出的景象更为清晰,可裴顺分明看不见这双眸子中有下方女子的身影!
他来回观瞧几遍,仿佛自己的判断终于得到确认,忍不住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口气的动静说大不大,可在夜深人静、荒凉破庙前,却显得尤为清晰。几乎同时,裴顺已经顾不得隐藏声音,接连几个快步退去,鞋履与地砖之间已经发出清脆的响音。
然而,那女子却似乎浑然不觉,仍是兀自保持着原先的动作。
她就那样蹲坐在门梯的角落,一边胡乱在地上描画,一边呢喃低语。
裴顺若有所思地上前几步,看着她的背影对小白问道:“你看不见她?”
他已经刻意抬高了声音,可是门梯下的女子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小白挽起额前秀发,郑重其事地朝裴顺的目光看去,随即似有思量,向裴顺问道:“阴魂?”
裴顺不假思索道:“这大概就是阴魂。”
小白微微压下眼帘,屈膝退了几步,与裴顺隔开更远的距离后,又将脑袋往前靠,高挺的鼻子使劲嗅了几下,脸上疑惑更甚:“这味道……确实是小师没错。”
裴顺神色愕然:“我肯定是我啊,有什么问题?”
小白双手环抱,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可小师……如何能够看见阴魂?”
裴顺眨了眨眼睛,这才如梦方醒,实在是迷糊间被这呓语袭扰,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对啊,我为什么能够看见阴魂?”
世间概分阴阳两界,可哪怕那座鬼城酆都已不是秘密,却非常人可见,正如不管修士如何修为通天,都没办法看见阴灵。
除去一个例外。
——那些专于诡秘术法的修士,自开一条大道,专于阴冥修炼,比如阴府司的阴吏。
不对……
阴府司……诡秘术法……自开一条大道……
裴顺再次看向门梯角落那个女子,一瞬间恍然大悟。
根据小白所言,修士四门基业能够演化无数大道,最终却归于十六个终点,分别代表十六种神明力量,换言之,阴府司所谓诡秘术法,自开一条大道,其实归根结底,也在此十六种内。
他为什么能看见阴魂?
答案只有一个,他踏入了与阴府司同样的大道。
可问题是,为什么?如果要寻找原因,其实也不难,裴顺马上就想到了在殿堂中经历的一场仪式,他很清楚自己必然已经有了某些变化。
只是,依照他原本的判断,殿堂代表的那位所谓“死亡主宰”的神明,应该是兵器一脉才对,否则谢还又怎么会踏上剑修的道路?
不对不对……有没有可能,谢还也并不清楚死亡主宰代表着什么,他成为剑修,只是希望先提高实力。有这个可能,毕竟,他甚至连最初的仪式都没有经历。
死亡主宰,阴府司,诡秘术法,这三个词汇倒是没有丝毫违和感。
也就是说,这位神明掌管死亡,掌管阴魂?像是在荒芜的沙漠中突然发现水源,裴顺暗暗窃喜,可他也知道这种事情在大胆假设之后,不管如何不谋而合,也要小心求证。
于是朝小白使了个随时准备动手的眼色后,便一步一步走下门梯,绕到那个蹲坐角落的女子面前。
她长得很清秀,也很小,二十岁真是往高了说,大概只比苏观宝长个两三岁,五官端正,一双眉毛恰似柳叶,如果非要挑个毛病,只能是眼睛。
倒不是眼睛不好看,而是无神,双目无神,像是没有任何情绪。
“小姑娘?”
裴顺试探着呼喊,连着几遍都得不到回应,他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招了招手便让小白化为气机,缭绕全身,随即缓步上前,蹲下身子,仔细聆听。
听着听着,他忽的发现不对。
眼前的小姑娘,分明更贴近角落了,她在后退,自己靠近之后,她在后退!
注意到这个细节后,裴顺先惊后喜。惊于她明明感知到了自己的存在,为何故作不闻?喜于她并无恶意,若非如此,她怎会缩成一团。
她原本毫无情绪的目光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恐惧的情绪。
可她始终不离开,她始终念叨着同一句话。
裴顺语气温和道:“你稍微大点声,说清楚一些,如果能帮上你,我愿意帮你。”
说着,他再次尝试靠近,小姑娘退无可退,目光中的恐惧越发浓郁,她那张脸仿佛委屈得随时都要哭出来,可她的声音,确实比方才更大了一些。
“我爹……杀了,求……他。”
“……把我……你帮帮……”
如此又听她连续重复了十数遍,裴顺自认为已经理清了这同一句话,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充满疑惑。
什么意思?
“我爹把我杀了,求求你帮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