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街三巷,四十六号宅院。
幽幽月光照不进那口天井,院中几棵槐树与海棠花被夜风吹得飒飒作响。
裴顺踩在碎裂的房门上,发出轻微动静,即将踏入房间之际,他又忽有所想,先凝神以神识巡视各处。
可不希望再次陷入方才那样的死局,毕竟阵法诡异,竟是叫小白玉璞境实力也毫无作为。
这是……
正如往常一样,以神识巡视,方圆数里所呈现的景象,都是黑白线条交错。可此时间,以书房四面墙垣为界,内里的地板上竟是有无数密密麻麻的东西,在跳跃,在蠕动。
它们像蜡烛上的火苗,也像一条条虫子,挤满了整间书房。
这便是阵法么?小白应该看不见,否则早做警醒,而他看得见,说明这阵法与冥脉、与阴魂有关。
很快,裴顺便睁开眼睛,嘴角微微翘起,只庆幸自己警惕。他侧过脑袋,看向那口天井,大大方方道:“不用藏着了,出来吧。”
风停了,槐树不响,院中一片寂静。
要说的话,酒童处有传来咕噜噜的饮酒声音。
裴顺也不着急,慢悠悠在院中拣起几颗石子,远远抛入天井之中,接连传来“噗通”声响。
良久,天井中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哗啦啦”的幽幽声音,随即滴滴答答如雨落井泉。
像是有什么东西爬出了水面,身上水珠不停滴落下方井水。
随即,便是指甲的抓挠声不绝于耳。里面的东西,在不紧不慢地往上爬。
裴顺后退几步,站在屋檐下微微吐出一个浊气,已然正起脸色,严阵以待。
要尽量套取线索。阵法相关可以从别处查知,此时无须执着,但对方为何出现在此,针对的是什么,是关键。
然后,找准时机一击必杀,这家伙施展的诡异阵法可麻烦的的很。
其实,早借神识巡视,裴顺便大体看清了这家伙的体态,只以为是只修得半人形态的数百年妖物,可当对方爬出天井时,当看见那张粘稠滑腻、苍白得不见人色的脸时,不禁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个什么玩意?
她爬出井口后,就那样趴在院中泥地之上,直勾勾盯着裴顺。
身上只披着一条黑布,隐约可见肌肤裸露,里边该是什么都没穿。满头湿哒哒的黑发杂乱披散,遮住半张毫无血色的白脸,两只眼睛是寻常人的两倍之大,鼻翼脱皮,嘴唇干裂,浑身上下流淌着粘稠液体,像是刚刚孵化出来的巨婴。
裴顺皱紧眉头看了看那口天井,在心中暗暗发誓,这口井水以后绝对不喝。
“你是人,不是妖,对吧?”
她神情阴冷,目光不移,四肢却开始如蜘蛛般朝左侧爬动,浑身渐渐流露出红色气机,比起郭岩散发出来的绯红色,她这种红更加浑浊,似乎添了股灰黑色,显得极其暗沉。
可万变不离其宗,红色气机,代表的是龙门境的修士,只是眼前这体形怪异的女人走了歪门邪道,所以才导致气机出现异样。
她能利用许敬文的执念布置阵法,自是说明其在阵法一门颇有造诣,可更关键的是她能利用阴魂,她布置的阵法小白看不见,说明她是冥脉修士。
冥脉的至高存在……也即是神道修士,向来不止一位,按谢还笔记描述,只要持有飞升台锻造出来的秘物、也就是类同白玉镯子这样的物件,就能在十六条神道中自立神格。
这从某种方面来说,可以理解为开宗立派,布道信众,即是广纳门徒。
也就是说,眼前这个女人信奉了个歪门邪道的至高存在,跟随了个来路不正的神道修士,所以才变成这副模样。
“你出现在这里,是在针对我?我有什么值得让你惦记的吗。”
裴顺没有更多的线索支撑他推敲女人的目的,而这女人又不如谢还那样健谈,他也就只好开门见山。
“呜啊——“
爬上廊道的女人突然一声嘶吼,下巴拖长,那张嘴巴张开的长度极其诡异,足有半尺之高,叫人看得汗毛倒竖。
最让裴顺受不了的,是伴随她嘶吼声扑面而来的腥臭气味。
“得,看来你是听不懂人话,也不会说人话。”
眼看女人身体压低,即将就要跳扑过来,裴顺微微抬起手,打算拨出小白气机将之斩杀。
只要没有阵法作怪,一个龙门境的修士,他还没放在眼里。
然而,他还未如何有动作,却听得女人传出痛苦哀嚎。
便是守在元皮皮房外的酒童,闻听嘶吼后皱了皱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显得极不耐烦,咽下口酒水后,便道了声:“聒噪。”
旋即插入葫芦筛子,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举起大酒葫芦直接砸断了女人腰骨。
便见她背部、臀部拱起,被砸断的腰身却是下垂到地面,但四肢爬动不停,迅速逃离原地。那张粘稠的脸朝后看去,神色既狰狞至极。
她如何也想不明白,这看起来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怎会有这样的蛮力,能破她龙门境气机、伤她坚硬体魄。
直到,这个拖着大酒葫芦前来的孩子,身上竟然开始流露出绯红色气机,而且很浓郁,与寻常修士不同,气意之中似藏霸道,气机流转更似血雾。
不清楚酒童背景来历的女人再次发出嘶吼,浑身暗红色气机弥漫,身体各处更飘出阵阵幽绿,似是一个个人形体态,尽数融入暗红色气机之中,显得更加浑浊。
在一声声“咔嚓”动静之下,那被砸断的腰骨竟是自主愈合、重新接上。她四肢爬动,仿佛蜘蛛行走,张开诡异的大口,便以迅猛态势朝前方孩子冲去。
“不知死活的狗东西。”
酒童停下脚步,眼看女人跳扑而来,右手握成拳头,敛尽身上气机,在“咔哒”的骨头声响下,猛地朝前方砸去。
重重砸在女人的鼻梁之上。
没有倒飞而去,也没有痛苦哀嚎。
一拳之下,女人的脸庞先是迅速扭曲,未待她发出声音,拳头便震荡出血红色的气机,如山洪之势,将她的身体尽数碾压、粉碎,化为一团血雾。
“龙门境的修为,别浪费。”酒童打完收工,提醒一句便拖着大酒葫芦回到元皮皮房前,自顾又喝起酒来。
裴顺半抬的手便把女人即将散归天地的修为,尽数炼入白玉镯子。
期间点评一句:“真凶残。”
身上气机外去,化为小白身形,也是认同:“毕竟曾经是五千年大妖……”
她踏步上前,先取出一瓶化尸粉小心翼翼洒在地板上,便见周遭血浆如有灵性,被尽数敛入白色粉末之中,而化尸粉遭遇粘稠的血液,又纷纷蒸发消隐,最终两两不见。
她又取出三片特制竹桑叶,当场炼化,抵消了院中的血腥与异臭。
裴顺前往天井瞧了瞧,里面漆黑无边望不真切,又以神识巡视。
确认下方已无异样,书房中那些蠕动如虫子、跳跃如火苗密密麻麻的形态,也消失不见。
接着,再巡视方圆数里可见的范围。
所幸,似乎没有危险了,倒是看见郭岩带着许多阴吏正往此处赶来的身影。
他睁开眼睛,开始扫量各处,着重看了看酒童砸死女人的地方,确认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这才坐在院中的白石凳子上,表现出忐忑不安的情绪,同时提醒酒童与小白道:“你俩藏好。”
如今郭岩对他的疑虑,恐怕还未完全消褪,一切尚需谨慎。
说起来……
裴顺将目光投向书房,眼神中充满迷惑。
今夜这奇形怪状的女人到底是谁?或者说,她代表谁?一个如此诡异的冥脉修士突然出现在面前,总该有原因。
答案其实无非两个,要么针对许敬文的阴魂,要么针对他。
如果是前者,那无论是这女人需要阴魂修炼也好,背后仍有玄机也罢,都无须太过在意,交给阴府司调查便是。
如果是后者……他如今已是冥脉修士,而且身负死亡之主的神格,会不会是其他神道修士察觉了?所以对他出手?
只希望阴府司能有线索。或可引导郭岩调查,至少将这女人的来历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