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允的感觉并没有错,如今的大唐军队确实已经布下了一张巨大的网。
鉴于左骁卫和积石道大军取得的辉煌战果,作为此次行军大总管的李靖果断把围剿伏允的计划提前。
于是西海道大军的行军速度陡然加快,与伏允大部的距离越来越近。
连日带人骚扰西海道大军的慕容孝隽面容枯瘦,肩膀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这是前两日被唐军的流矢射伤的。
带来的一万余人如今只剩下四千余人,慕容孝隽骑着马站在队伍前方,面对着仅剩的四千余人,目光扫过一个个熟面孔,从他们的目光中,慕容孝隽没有看到恐惧。
他知道已经死去的五千同袍带给他们的有悲伤还有勇气,唯独没有恐惧。
年仅三十的慕容孝隽从军十五年,从百夫长到统领,这一万人跟着他东征西讨,和吐蕃打,和羗人打,和突厥人打,和唐人打,一次又一次的胜利,让他逐渐成为这支百战之师的灵魂。
这其中有壮年、有老年人,还有少年,目光扫过面前的一张张面孔,才发现其中许多熟面孔早已经掩埋在雪原之中,再也看不到,慕容孝隽的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当初商议同吐蕃人一起入大唐河西劫掠,他也是同意的,没有吃的东西,当然只能用手中的弯刀、胯下的战马到有粮食的地方去抢,这是印在他们骨子里的思维习惯。
他带着的一万人在河西战果辉煌,抢到了无数的粮食、布匹,还抢到了许多女人。
他们原以为大唐和以前的中原王朝一样,最多派兵进入吐谷浑报复一番便会退回去。
从河西抢回来的东西足够吐谷浑的所有部族安然度过最难熬的寒冬,相比之下,唐人的报复就会显得无关紧要。
为了部族的老弱能够活下去,吐谷浑的勇士并不畏惧死亡,只是他没想到,大唐会如此强大。
仅仅两個月,他们抢到的东西还没有捂热,近十万唐军就兵临伏佚城下。
双方第一次接战,对方铺天盖地的弩箭就让吐谷浑将士的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接着更是用天神一般的手段轻而易举的破掉吐谷浑人花费无数人力、物力还有时间筑成的伏佚城,生生的打掉了吐谷浑所有人的脊梁。
当时伏允几乎是失了魂一般带着人逃出了伏佚城,他们这些人又何尝不是?
吐谷浑从上到下再也没有和唐人对战的想法,他们只想带着人跑得远远的,这同样是印在他们灵魂中的本能,他们的祖先就是从遥远的云中一带跑到了如今的吐谷浑立足,只要他们的人还在,他们就一定能像他们的祖先一样,在其他地方继续生存下去。
所以他主动找到伏允,说服伏允让他带着吐谷浑最精锐的一万人留下来断后,为自己的族人谋一条活路。
只是唐人实在强大得令人绝望,从伏允好不容易让人传回来的消息看,唐人远远不止身后的三万余人,在北方还有一万多人,在东方、在西北也许还有无数的唐人已经挡在了吐谷浑的西进之路上。
唐人这是要他们吐谷浑亡国灭种啊!
他带着人留下的时候就没有想着回去,如今看来,他们的任务是完不成了,他能做的就是带着剩下的同袍们用自己的血肉为族人再争取哪怕半天的时间也好。
其他的事情自己反正也看不到了,就不想了!
“儿郎们!吐谷浑的勇士们!”
慕容孝隽的声音有些嘶哑,但仍然充满了铿锵之气:
“我们输了,唐人的武器比我们的锋利,他们的甲胄比我们的坚实,他们还有天神一样的手段,轻而易举就破了咱们的伏佚城,我们输过无数次,也赢过无数次,我们曾无数次凯旋而归,也无数次狼狈而回!
这次我们招惹了无比强大的敌人,数倍于我们的唐人在雪原上比我们跑得快,他们从四面八方围向我们的族人!
我的儿子今年刚满十五岁,他就在前方,我的妻子怀着我的第五个孩子,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他们就在前方!
我不能逃!你们能不能!”
“不能!”
“不能!”
“不能!”
“……”
四千人挥舞着弯刀大声应道。
慕容举起手中的铁枪,大声喊道:
“唐人有一句话叫做螳臂当车!意思就是一只螳螂举起前肢妄图阻挡车子前进,如今我们就是这只螳螂!
我们要挡住唐人,用我们手中的刀!用我们的血!用我们的肉!
儿郎们,为了吐谷浑!”
慕容孝隽说完,一抖缰绳,胯下的战马便迈开步子,朝着西海道大军的方向冲去!
“为了吐谷浑!”
“为了吐谷浑!”
“……”
没有战术、没有队形,决然赴死的四千人高举着手中的弯刀在雪原之上拉出一条长长的队形,一往无前的冲向了行进中的西海道大军。
“报!前方十里发现四千吐谷浑骑兵!”
一个斥候打马冲进西海道前军,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前军统领李宗的面前,大声说道。
“列阵,准备迎敌!”李宗大声喊道。
这小半个月来,吐谷浑的一万骑兵犹如一块甩不脱的牛皮糖一般骚扰了西海道大军一次又一次,前军将士早以习惯。
李靖治军极严,哪怕已经经历过无数次吐谷浑骑兵如挠痒痒一般的进攻,李宗的命令传下去后,前军一万多人迅速列好阵型,弓上弦,刀出鞘,一个个弩兵从雪橇车上搬下贞观弩,快速的组装起来。
“报,前方五里发现四千吐谷浑骑兵!”
“报……”
听着斥候的禀报,李宗眉头紧锁,这四千吐谷浑骑兵完全不像是来骚扰的,倒像是来送死的!
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便不想了,不管这四千人有何目的,弄死他们就行了!眼见吐谷浑骑兵已经相距不到三里,李宗便大声命令道:
“传令!贞观弩准备!立枪阵!”
弩兵们飞快的拉开贞观弩的弓弦,把一支支巨大的弩箭放进箭槽,西海道大军中的贞观弩三分之二都部署在前军,足足有五百余架!
李宗举着望远镜,看着远方慢慢浮现一道黑色巨浪,都不用斥候汇报,估算了一下距离后便大声喊道:“放箭!”
听到命令后,同样拿着望远镜的弩兵校尉便大声喊道:
“距离一千步,放!”
“距离六百步,放!”
“距离……”
三轮贞观弩射过后,枪阵校尉便大声喊道:
“立枪阵!”
站在弩兵后方长枪兵、铁盾兵一起上前,一面面铁盾立起,握着沉重的长枪上前两步,在盾牌之间立起一根根长枪,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一道坚实的枪阵便立了起来!
慕容孝隽率领的吐谷浑骑兵也轰然而至。
“砰!”
“砰!”
“……”
一道道沉闷的碰撞声在枪阵之间响起,其中还夹杂着一声声闷哼。
洪流一般的吐谷浑骑兵前锋犹如撞到了礁石一般陡然停了下来,幸存下来的吐谷浑骑兵身上很快就被后方一根根长枪刺成了一个个血窟窿。
吐谷浑骑兵仿佛没有看到前方作战的同袍一般,胯下的战马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一个接一个的撞向前方挡住自己的一切东西,包括自己的同袍。
如此决然的进攻出乎大唐士卒的意料,精密的枪阵很快便被撞得东倒西歪,眼看着就要被吐谷浑骑兵突破。
李宗在后方把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连忙大声喊道:
“退后十步!”
随着后方的鼓声有节奏的响起,前方的枪阵便缓缓的后撤。
按照吐谷浑之前的做法,这个时候吐谷浑人就应该撤了,但这次没有,吐谷浑人依然悍不畏死的往前冲击着。
战事一度陷入焦灼,关中府兵向来不怕阵地战,哪怕对方是骑兵,大唐的刀盾兵、长枪兵默契配合,一点点的消耗着吐谷浑的有生力量。
李宗已经确定了,这些吐谷浑骑兵就是来送死的,只是这些骑兵即使按照他的眼光来看,也不比西海道大军中的骑军差多少,所以虽然吐谷浑的骑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自己的前军同样伤亡惨重。
“将军,风字营、火字营已经到达吐谷浑左右翼位置!”
李宗点点头,沉声说道:
“马上发起进攻!”
风字营、火字营乃是前军中最擅长进攻的两个营,最近从鄯州城运来的手弩全部装备了这两个营,李宗的命令下达后,两个营的府兵突然从吐谷浑的左右翼杀出,威力丝毫不比重弩小的全新手弩发出一根根夺命的弩箭,顿时打乱了正在进攻的吐谷浑骑兵。
本就已经抱着必死之心的慕容孝隽根本不管两翼突然出现的人,大喝一声,便握着手中的长枪再一次带着人往前冲。
他身边的三百亲信都是一次次跟着他杀出重围的精锐之士,三百余人组成的锋利箭头终于把大唐的前军枪阵撕开了一道口子。
慕容孝隽一杆铁枪硬生生把这道口子越撕越大,西海道前军也第一次出现了混乱。
李宗见状,怒从胆边生,举起手中的马槊,大喝一声:
“随某杀敌!”
便策马朝着慕容孝隽杀去,他身边的亲卫吓了一跳,连忙打马跟上。
有李宗亲自带着人加入,被撕开的口子很快便再度被堵上,枪阵连续退了三次后,吐谷浑骑兵一往无前的气势终于被挡了下来。
而停下来的骑兵就变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大唐士卒手中的长枪每一次突刺,都会带走一个吐谷浑骑兵的生命。
还未靠近就被贞观弩射杀近一千的吐谷浑骑兵越来越少,仅仅一个时辰,仅剩的三千人就只剩下不到五百人。
慕容孝隽本已受伤的肩膀又被长枪戳了个窟窿,被亲信围在中间。
李宗看着这五百几乎浑身是伤的吐谷浑骑兵,目光里闪过欣赏之色,轻声对旁边的亲兵说道:
“传令下去,让所有人都退后,再让人喊话,就说只要他们投降,某绝对不会害了他们的性命,吐谷浑已经完蛋了,他们没必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很快,围攻的府兵就慢慢的后退,握着手中的武器警惕的盯着被围在中央的吐谷浑人,一个懂得吐谷浑话的府兵便拿着一个巨大的铁皮筒子用吐谷浑话大声把李宗的话翻译过去。
“哈哈,唐人岂敢小瞧我慕容孝隽!儿郎们,你们愿降吗?”听完喊话的慕容孝隽哈哈大笑,放声问道。
“不愿!”
“杀!”
李宗看着大笑的慕容孝隽,沉默的举起手,重重的挥下,顿时万箭齐发,场中的五百人纷纷倒地。
慕容孝隽被一支弩箭射中心口,雄壮的身子晃晃悠悠的从战马上掉下来,他杵着长枪艰难的坐起来,靠在战马的脚上。
目光怅然的看着妻儿所在的方向,渐渐的失去了所有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