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三两日,夏守忠传话回来,同意儿子所请,并且交代说,贾家一门两国公,在他人屋檐下念书,就得谨守别人家的规矩。
夏尊宝信誓旦旦的向“老母亲”拍着胸脯保证,此去心思只在学业上,指不定三年五载蟾宫折桂,光宗耀祖的宏图伟业只管包在他身上。
一番姿态惹得夏夫人泪水涟涟,情不自禁的将他搂在怀里道:“好宝儿,可惜了你这玲珑模样,注定不得走马夸官的,你且去,好歹随你心意。”
屋内丫头们不明白夏夫人的意思,夏尊宝大约猜到一点。
他这位“老母亲”,知道他从宫里放出来的,是个没根的人,如何能科举仕途?可惜了一幅好皮囊。
因在夏夫人怀里圈着,夏尊宝满口鼻的馥郁芳香,担心出丑,赶紧挣脱道:“母亲这是什么话,有朝一日您老人家少不得凤冠霞帔。”
夏夫人破涕为笑,低头用帕子拭泪,随后挥挥手放任他离去。
得双亲允许,夏尊宝给贾蓉传了话,约在九月二十二去贾府义学读书。
到那一日,天刚蒙蒙亮,夏尊宝一改往日习性,独自翻身爬起来,也不招呼丫头们,自个悄然开始梳洗。
稚儿在通房外头睡着,离夏尊宝近,一点轻微响动就被惊醒,连忙披衣起来点灯,又到外屋喊小丫头们起来,一屋子开始忙活抬水生火。
夏尊宝嫌弃麻烦,可稚儿一句话就把他问住。
稚儿问他:“小爷会自个儿梳头么?”
夏尊宝无言以对,只得百无聊赖的搬来一把交椅舒服歪好,看着稚儿进进出出张罗不停。
一会儿稚儿进来,手里捧着笔墨纸张,又从窗下翘头案上取来书包砚台,仔细收好后道:“路程不短,我说给富贵让牵马去,还给你备了一身衣裳,防着沾了墨不体面,要是饿了预备有点心,别忘记吃。”
好歹忙完,稚儿一手支在案头,另一只手捏着汗巾子就着脸颊扇了扇,寻思各色物什均已齐整,想想又道:“我让人去厨房催催,小爷吃过记得夫人那里去一趟。”
夏尊宝看着她笑,心念一动,显摆出胸中仅存的点墨道:“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自今儿起,你就叫锦月吧。”
他之所以记得这首词,还得感谢后世安雯那首歌《月满西楼》。
稚儿……不对,现在的锦月一时失神,下意识“哦”了一声埋头去往厨房。
夏尊宝吃过两口,去往夏夫人房中作别,没想到“老母亲”又强留他吃了几口,撑得他饱嗝连连。
辞别夏夫人后,夏尊宝出二门喊来富贵,两人打马前往贾家义学。
不过一里多路程,骑马很快便到。
此时贾蓉早已在义学中等候,接到夏尊宝后,再把人交代给学里的夫子贾代儒。
夏尊宝规规矩矩行了弟子礼。
贾夫子笑呵呵的受了一拜,当着贾蓉的面,又问夏尊宝的意思,给他安排了一个靠窗当阳的清净座儿。
随后贾代儒亲上堂前授课,讲的《礼记》曾子问。
故事是好故事,可惜贾夫子咬文爵字讲得晦涩难懂,夏尊宝渐觉眼皮沉重。
贾蓉不耐烦听这些,陪了夏尊宝半堂课,找个由头不声不响溜之大吉。
眼尖的学生发现,贾夫子也随之不见了踪影,只留他孙子贾瑞守着,顿时学堂一片欢声笑语。
因来了新同窗,一帮子学生觉得新鲜,有三五个趁着课间来夏尊宝跟前凑趣。
最早来的叫贾蔷,宁国府正派玄孙,因父母早亡,跟着东府珍大爷过活。今儿见堂兄贾蓉亲自送夏尊宝上学,就起了结交的心思。
佯装踱步来到夏尊宝身边,贾蔷一本正经坐下后小声问:“你哪家的?读过什么书?”
“《疯婆子传》算不算?”夏尊宝笑道。
恰好东胡同璜大奶奶的侄儿金荣过来,左右两边一边一个,搂着两个妩媚风流的小同窗,也来到夏尊宝面前道:“我听蓉大哥说过,夏兄弟表字怀玉,果然面如冠玉,说到读书的口味,与我们极为相合,正好应上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金荣身边外号香怜的同窗嫣然笑道:“夏兄弟,你把话听明白,咱们金大爷瞧上你了,要娶你进一家门呢!”
众人哄堂大笑。
这种小场面夏尊宝并不放在心上,遥想当年车友聚会,众目睽睽之下,他一口气和六个姑娘喝过交杯酒,眼前这点事不值一提。
笑声中,夏尊宝站起身来,眉眼挑动之间,伸出手指头勾在香怜下巴,神态轻浮的故意道:“香怜姑娘莫非对本公子有意?只要乖乖听话,爷疼你!”
此言一出,就连跟前坐着的贾蔷也忍不住拍桌大笑。
金荣眼泪花子都笑了出来,叹服道:“夏兄弟应该是个长的,适合做爷。”
香怜脸皮涨红,气呼呼的瞪了金荣一眼,拉着外号玉爱的同窗走了,没多远开始抱怨道:“平时和我们咏桑寓柳,声声不离不弃,你都看见了,我顺着他的心思替他出头,这位爷倒好!”
玉爱一个劲儿劝他,道:“古往今来高门大族的公子哥儿,有哪个不薄幸的,你为这个恼,可要把自己怄死了。”
说者无心,偏让一个名叫贾菌的学生听去。贾菌年纪虽小,志气却不小,身为荣国府近支重孙,平常学堂里就没怕过谁,只与年纪差不多,同样出身西府的贾兰交好。
在贾菌眼里,香怜、玉爱不知东府哪房哪门子亲戚,八竿子打不着。就说金荣,仅凭璜大奶奶侄儿的出身,比起贾府正派血脉来说,实在拿不上台面,所以他平时就看不惯贾蔷、金荣那些人的东府作派。
忽地一道黑影掠过,一只雀儿穿过窗户没脑钻进来,贾菌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当即起身作势欲扑道:“琏二奶奶房里的金丝雀,找了好几天呢,快抓住它!”
东西两府谁不知道琏二奶奶的威名?一屋子学生闻风而动,争先恐后来抓雀儿。
琏二奶奶平素赏罚分明,既然寻找好几天,必是她心爱之物,送回去哪有不得赏的?
众人惊得雀儿往高处飞,门窗都被关住,可怜小东西只得栖身在屋顶横梁之上。
西府二房的贾兰见同窗们搭桌搬凳子,无奈远远避开,离开课桌前,还不忘抢着收拾好自己的笔墨纸砚。
等桌椅堆得快有一人高,金荣急不可耐往上爬,偏生手脚不够灵巧,尝试几次差点摔下来。
贾蔷十五六岁,同窗当中年纪最大,再说都知道他是东府珍大爷的心头好,平时说话也有人肯听。
到底担心金荣有所闪失,贾蔷把他呵斥到一边。
至于西府跃跃欲试的贾菌几个,贾蔷根本就没给这些小毛孩半点机会,推出老远了事。
抬头望了望房梁,贾蔷最终放弃自己爬上桌椅的想法,转而对夏尊宝笑道:“夏兄弟,我看你冷眼旁观半晌,猜你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捉蛙捕雀这种活儿,全靠一份屏气凝神的功夫,要不你上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