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叫尚伟国,一个穷手艺人。
若论技术,十里八乡那是名声在外,最辉煌的时候,几十里地的村镇主顾,都愿意捧着东西来找他锔修,甚至一天还要标号,运气不好的只有扫兴而回。
当年人均工资很低,因为刚经过特殊时期的洗礼,不少手艺都绝了,能传下来也是偷摸着不敢宣扬,像尚伟国这样高调的,简直稀有。
不过也不能怪他,谁让我家运气不好,赶上母亲是个病秧子,每日需以药代饭。
本来尚伟国有一肚子学问,做个老师挺有前途,就因为三天两头请假带母亲看病,把工作丢了。
那个年代不养闲人,经济也没有腾飞,失去了工作,生活就难上加难。
人可以不吃不喝坚持几天,可我娘这病,那是一点药都不能停,如果慢上半拍,就有性命之忧。
唉,我小时候挺羡慕别人家人丁兴旺的,不说在金钱上如何支持,起码遇事有帮手也好。
再看我家,几代单传万事难求人。
老爹迫于无奈,违背了与祖父的约定,一阵翻箱倒柜找出了家传的工具,这不,整日游走大街小巷,吆喝着给人锔锅、锔碗、锔大缸,让我一个八岁的孩子在家,床前床后照顾母亲。
要说尚伟国很高调,也是我冤枉了他,实则就是收费便宜。
那时候,资源有限,谁花钱买家伙事舍得轻易扔掉啊,不都是能补就补,可修必修,但凡真不行了扔出去,连调皮的孩子都懒得去捡回来当玩具。
所以城市里,就缺像尚伟国这样的手艺人,帮着修修补补,比买新的划算太多。
因此尚师傅的名号不胫而走,后来都不用他脚行串街,送钱的人那是乌泱乌泱的,真可谓:清晨开门放眼去,人头攒动几十米啊!
这下好,我除了做饭和照顾母亲外,空闲时间还要兼职会计,搞得每天不能按时去学校,一学期下来的摸底考试,除了数学外,别的内容都不忍直视。
可话又说回来,无论再累再苦,这个家还算完整,晚上母亲的精神好些了,还能将我搂在怀里,讲以前的故事,但说来说去,除了她俩的恋爱史,再就是一个关于民国时期无臂锔瓷匠的悲惨玄幻故事。
对于这内容,我能倒背如流,毕竟母亲常年生病不能出屋,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了都不知道,能有新故事才怪,凑合听就行啦。
爹还在外间保养工具,有记忆以来,他从不陪我玩,整天拉长着脸,也就母亲说曾见过他笑。
“墨尘,别怪你爹,要怪就怪娘拖了后腿。唉,要不是这废物身子,你们也不至于……”说到这,病容更深几分,泪水里含着淡粉色,一滴滴落在我脸上。
“娘,您又哭,老超他爹不是说了,流泪会伤您的元气,这些天静养和努力又要付诸东流了。”说着用小手帮她擦干血泪,轻轻吻了那干瘦的脸颊。
就在我想尽办法,要逗母亲笑一笑的时候,门帘一闪,那熟悉却冰冷的声音如期而至,“东西好了,练功去。”
我无声地叹口气,笑容留给母亲,低头跳下床并来到他身边,轻哦了一声就出去了。
晚上夜深人静时,柴房里是我练功的地方。
您别误会,可不是练一招半式要去降服坏人,而是要练我厌烦至极的锔瓷功夫。
首先,大大小小多少种工具,尤其是等同于命根子的金刚钻,那是要检查一遍的。
尚伟国这练功方法特别,人家都是能把灯点亮一定不会暗了,可我钻进没有窗户的柴房,还要关好门,保证一丝光都不透。
不是因为柴房建造的密不透风,而是我爹在墙面涂了一层黑泥,是人进来这里,都如同瞎子一般。
嗬,今天给我布置的作业挺多啊!
嗯,陶罐一个,缺肉,需要铜骨加锡料填补,大约两小时,收费一块五。
哦,还有个瓷碗,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碎成这样了还要锔,主顾一定没什么钱,用行活粗钉处理就行了,半小时,收费五毛。
这个是……
一样样摸过去,一件件判断其价值、损坏程度、任务量和所需费用,这就是我每天睡觉前的必修课。
说实话,刚开始接触锔瓷这门手艺还觉的有趣,可真正上手才知道错一次就要被打十藤条鞭,再好玩也变成了地狱。
等回房睡时,差不多也是鸡鸣前不久了,这功课自打我懂事到现在,也有了几年的底子。
……
清晨,上学路上,忽然一人搂住我的肩头
“嚯!尚掌柜,你这黑眼圈,都快赶上我爹做的膏药啦!怎么,你爹又让你练功到天亮么?”说话的是个高大小子,超出同龄孩子整整半头,更比我高了一头还多。
这是老超,我的死党兼邻居,真名叫陈悬超,他爹是位中医,也是家传的手艺,治疗妇科病那是一绝。
他名字的由来,就取自医者要悬壶济世,更要有超凡脱俗之境,这是他爹逢人爱说的。
我们两家背靠背,共用一堵山墙,说难听点,在家里吧唧嘴,隔壁就知道这边开饭了。
老超他爹是个好好先生,慢性,我娘吃的药全是出自他手,只收材料费,不要诊金,称得上当代好邻居。
他爹对我很好,见面总是嘘寒问暖,有好吃好玩的总要紧着我,搞得老超怀疑自己是不是捡来的。
因此,只要见面,我都愿意称呼他爸一声干爹,毕竟在这里,才能找到些失去的父爱。
学校离家挺远,双方父母都忙,没时间照顾,每天只有我和老超结伴而行。
有时因为早起就主顾挤门,尚伟国忙不过来,我只能帮着扛过高峰时间段,上学自然就没了准点,而老超会耐心等着,甚至还愿意出手帮忙。
我母亲过意不去,总拿不舍得吃的点心当做谢礼,这家伙都是一笑拒绝,说什么为了兄弟。实则只有我明白,那完全是不想上学,拿老子做挡箭牌而已。
此时我拍开他的胳膊肘子,没好气地回道:“废话,每天都是这,几年了没点新花样,还用猜!走了,又迟到了两节课。”说着加快脚步,老超也连忙跟上。
刚转出胡同就撞上一人,只见他眉发皆白,一身笔挺的洋装,是我没见过的阔气人,因此赶紧哈腰道歉,帮着拍打被我弄皱的衣服。
这位老人见我一笑,没有生气,朝身旁跟着的人招手,拿来个纸盒并打开,里面放着六块多彩的点心,那味道让我终身难忘,简直太香了,比我爹去年攒钱给母亲买的蜂蜜的香味还足。
老人用他那比女人还纤细的手接过纸盒并向前一推,苍老却又富含慈祥的声音传进耳中,“乖孩子,把你碰疼了吧?这点心作为赔礼。”
一听这话,我就忍不住了,伸手要抓,可老超在旁紧拽我的衣襟,小声提醒,“喂,不认识的人给的东西还是别拿,我可听广播里说了,最近咱们这有拍花子的,你小子不怕?”
“怕什么?难道还会比现在更糟?”我才不管他说什么,伸手就拿过一个一分为二,一半犒劳自己肚中的馋虫,一半塞进老超的嘴里。
毕竟都是孩子,开始他还据理力争,现在美食入口,乐得鼻涕泡都暴出老大,两人甚至忘了上学的事,傻笑个没完。
老人看着我们,欢喜地点头轻笑,直等吃完,才询问附近是不是住着一家懂锔瓷的匠人,据说手艺无双,特来求着修复件带感情的玩意儿。
一听这话,我就知抄上了,说不定这一票生意到手,尚伟国能仨月不用开工。压力小了,他自然高兴,他高兴了,全家气氛也都不同,连母亲的笑容也会灿烂几分。
想到这,我马上点头,一指胡同深处,“就是最里面的两间瓦房,他是我……”忽然,嘴就被老超捂住了。
朝我一使眼色,他笑着对那人说:“抱歉老爷爷,我们上学要迟到了,谢谢您的点心。”说完一扯我的手,像拖死狗一样迈步就走。
老人真大方,紧追两步把点心盒塞进我手里,挥手向我们告别,这才领人进了胡同。
“我说你干嘛着急忙慌的,说不定还能要些赏钱呢!你小子不是整日嘴馋街口的饼包肉么?有了赏钱,就能吃个够啊!”这一路上,就听我埋怨了。
可老超总是用大道理堵路,说什么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什么大人的世界我们不懂,还说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鬼话。
看他老气横秋的模样,我忍不住强塞了一口点心进去,好悬没把这哥们儿给噎死。
我趁此时机回怼道:“说、说,你就会学报纸和广播里的语气,吃起点心也没见你不要啊!好了,别废话,快着点,第三节是老杨的语文课,咱俩又要留校打扫卫生啦!”
……
不少人认为学习很苦,很枯燥,特别像老超这种,但对于我来说只要能离开那个家,就算做苦力都是好的,更何况在学校可以学习知识,简直就是天堂,与过年有一比。
可惜,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今天老杨也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疯,破天荒地原谅了我俩迟到这件事,能按时放学了。
我和老超一路打闹着往家跑,远远就见胡同口围了不少人,黑烟如龙盘旋而上。
追问一位大娘才知道里面失火了,我俩对望一眼,默契地挤过人群,不顾他们如何呼喊劝阻,拔腿朝胡同里,我们的家奔去。
摆在面前的,只有一片焦炭和断壁残垣,废墟里隐约还能见到似人体的残骸。
霎时间,我俩都跪在了地上,连哭都忘了。
次日,新闻头条的内容大概是:某胡同失火七死十二伤,烧毁房屋六间,其中有两家大人全部遇难,只留下两个八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