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剑。”李奚州轻声说道。
燕回本应勃然大怒,不顾一切杀了对方。
但不知为何,他按捺下了那股冲动。
血吟声还在持续,依然轻柔低吟,丝毫没有警告的感觉。
“哐啷”一声,鸦斩剑丢在李奚州脚边,古琳发出了呜咽声。
李奚州一脚把剑踢进阴影处,语调饱含敬畏。
“他的话果然应验了……”
他盯着燕回,命令道:“还有别的武器,慢慢地全部拿出来。”
燕回照做了,飞刀和匕首全部都丢进了墙角。
燕回道:“我现在手无寸铁,你可以先放了她。”
李奚州瞟了一眼跪在地上,她脸颊被憋得通红。
“她对你很重要?她是你的意中人?还是……那把钥匙?”
“什么钥匙?”
“解除‘道’的钥匙。”
“我只是把剑给了你,仅此而已。”
“不。”李奚州摇了摇头,语气十分肯定,“他说是的。”
他?燕回心想此人绝对是狂道者无疑,那个他指的是他的神吗?
“他不是神!是天地之父,他创造万物,通晓天地。他告诫我,你会来到这里,以你的黑巫剑术摧毁我。也是他,指引着我抓住了这个女人。如今,一切都应验了。”
“他也指使你杀害自己亲生父亲吗?”
“我父亲……”李奚州眼里的笃定消失了,他眨眨眼,露出防备的神情。
“我父亲迷了路,我在帮他。”
“他把这座要塞送给你,还给了你通关文书,甚至告诉了你家族的秘密。然后你一刀穿透他的心脏,你的神不懂回报吗?你的神,心安理得接受别人的付出,又把一切掠夺都当成理所应当吗?”燕回掷地有声,咬牙切齿地斥责道。
“他违背了《界文的规定。他逆来顺受,容忍你们这些异端的统治,我不能放任他这样下去。我别无选择,只有行动……”
“你的神,在强迫他的追随者做出弑父之举。”
“闭嘴!”李奚州的喊声尖锐刺耳,夹杂着呜咽。
他一脚踢开古琳,举剑走向燕回。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与那个世界的人沟通,背离世间法则。”
血吟的旋律仍然没变,此时李奚州的剑距离胸口只有一臂之遥。
“准备好了吗,暗之血刃?”
燕回发现对方的剑尖微微颤抖,又见他牙关紧咬,双眼通红。
“是你还没准备好。”
李奚州咬牙切齿地颤抖着,胸脯剧烈地起伏,剑尖晃个不停,却停滞在原地。
在燕回看来,他似乎正在与另一个自己争夺控制权。
燕回皱眉道:“你好像没有什么杀心。”
“再杀一个,只用再杀一个,我就可以歇息了。”李奚州低语,一直重复。
门外突然传来交战的声响,许多人发出惊慌的叫喊。
“怎么回事?你用黑巫术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李奚州糊涂了,目光在大门和燕回之间游移。
燕回摇头道:“我的士兵正在攻打凌云堡。”
“你的手下?”他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
“不可能,他说你将孤身前来。”他踉跄地退了几步,失神道。
快杀死他!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燕回。
这道声音再次出现,上次出现还是在丘淄郡准备箭杀纪炳时。
血吟的旋律仍然没变。
“你被骗了,李奚州。”燕回轻声对他说。
“无论谁在对你低语,他都在骗你。我带了一整支军队,今天无论谁生谁死,往生之境都不会接纳你的。”
“你怎么知道……”李奚州错愕不已,差点跌倒在地。
须臾间,那张伤疤脸上的困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沉醉之色。带着戏谑,讶异地挑起眉毛,但眼神冰冷,充满仇恨。
“你一次次地出乎我的意料,可什么也改变不了。”这声音令燕回感到十分熟悉。
然后他又变了,李奚州再次露出迷惑的表情。
燕回可以确定,他的意识有另一种存在,他本身完全不知情。
燕回大喊:“李奚州,把武器给我!”
李奚州低头看着手里的剑,举起手臂,剑身在火光闪亮。
“我洗了很多遍,还磨了很久。可我还是看得见,血……”
这时,血吟之声陡然高声咆哮,警告连连,气势之强,令他极为震撼。
燕回本能地去摸腰间的剑鞘,却见一把斧子深深地扎进了李奚州的胸膛。
冲击力掀翻了李奚州,他摊开双手,长剑掉落,身体轰然倒在地上。
“砍中了!”沈浩然大喊着,冲了出来。
燕回一拳打向他的下巴,沈浩然当即倒地。
“他投降了!你没看到吗!”燕回怒火万丈,高亢的血吟令他难以自持。
沈浩然吐出几口血水,“我还以为他要杀你……你都没武器,古琳还躺在那,我不知道啊。”
沈浩然倒没有生气,他只是很困惑。
那一瞬间,燕回明显地感觉自己是想杀死沈浩然的,这令他极为震惊。
他弯下腰,伸出手。
沈浩然脸颊肿起。“这一拳也太重了。”
“对不起,兄弟。刚才没控制住。”
沈浩然拉着他的手,借力起身。
燕回道:“你去照顾古琳吧。”
燕回走到尸体旁边,想起这人的话语。
他蹲下,右手遮住死者的眼睛,低语道:“死者在上。”
“这么快就解决了?”李南风走进来,低头看着弟弟的尸体。
他神情复杂,既有恼怒,又有厌恶。
燕回没有回头看李南风,轻声道:“他的神是个骗子,你弟弟死前已经知道了。”
※
“多少人?”
“一共二百八十九个,无一人投降。”周羽神色阴郁道。
“我们死了九个,十人受伤,凌灵正在治疗。”
“大获全胜。”太子说道。
太子站在城墙之上,寒风凛冽,他裹了裹身上的斗篷,一头黑发肆意飞舞。
“影卫军,战力不凡。”
“此次是奇袭,他们要面对我们的枪戟,还有暗处的弓箭。他们确实没什么机会。”
“接下来怎么办?”燕回问太子。
战斗刚刚结束,李南风又不见踪影。
“烧了吧,或者扔到墙外。那个醉鬼不会管这些事情的。”太子似乎有些不悦。
燕回知道,攻城的时候他一直冲在最前面,纪修紧跟其后。
“你知道疏勒人一般怎么处理死者吗?”
“一般是土葬。戴罪之人,先行肢解,然后任其腐烂。”
“很公道。”太子说。
燕回对周羽说:“找些人来,把尸体集中到山脚,埋了吧。”
周羽迟疑地瞟了一眼太子:“李奚州也一样?”
“一样。”
燕回心中思绪万千,一是因为李奚州的死,二是因为纪修,战斗时他摔下了马,至今昏迷不醒。
“太子殿下,末将先告退。”
“你已经派出了骑手吧?”太子问。
“修尧和君遥已经出发,两天内就能到。”
“很好。我不愿一切努力付出东流。”
燕回点了点头,离开战场。
※
纪修脸色苍白,头冒虚汗。
古琳伸手搭在他的额头:“他很快就能康复。”
“我们可以谈谈吗?”燕回问道。
古琳点了点头:“当然。”
燕回带她来到了城墙上,以避人耳目。
城墙下面,士兵正忙着把尸体搬上马车,他们谈笑风生,似乎并不被影响。
“你要埋了他们?”古琳问。
“这是他们的传统。”
“他们是罪人……”
燕回耸了耸肩:“他们是军人,军人没得选。这里发生的事情很快会传遍七州,狂道者会称其为屠杀。我尊重他们的风俗安葬死者,也能减少一些仇恨。”
“你说话越来越像长老了。”古琳的笑容明媚而坦率。
“我去年认识了潇公主,她说你们是朋友,我请她代我问候你。”
朋友。那个女人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
“她提到过。”
两人陷入沉默,燕回有很多话想说,可古琳的表现云淡风轻,始终没有开口。
“他……什么时候抓的你?”
“两个月前。当时我刚被召回飘雪殿,后来传言说疏勒府出现了瘟疫,我请求雪柔长老派我前来。结果……是个陷阱。”
“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比如……他的神。”
“他经常到关押我的牢房来。他经常提起那本《界文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后来我发现,他跟我说话,是因为很多话不能跟追随者说。”
“什么话?”
“就是怀疑。李奚州怀疑他的神。并不是怀疑他的存在,而是怀疑他的意图。他是不是疯了?”
燕回很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在影之森林遇到的银狼,在缠身之林的小九,还有飘雪殿躲在暗处的神秘人,以及血吟的声音……
但知道这些,只会引来杀身之祸。
“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至高殿的杀手。”燕回说。
“别这么说,至少你救了我的命。不管他是疯子也好,杀人狂也罢,他心里充满了悲伤和挣扎。”
底下传来一阵骚动。
燕回俯身一看,是李南风正在指责周羽。
世子李南风披头散发,将手里的酒壶摔在地上,说话口齿不清。
“让他们烂掉算了,在岐州之地,罪人不配土葬,砍下他们的脑袋,丢给——”
他摔倒在地,周羽伸手想要扶他起来,又被一巴掌拍开。
“我说,让这些叛贼烂掉!这是我的城堡。别管什么太子,什么燕将军,在这里我说了算!”
“那人是谁?”古琳问。
“岐王的长子。”
燕回抱歉地冲她笑笑,“我该走了,军队要驻守此地,等待陛下的命令。”
“燕回。”她喊停了他。
燕回转身,她又露出坦率的笑容。
“谢谢。”
燕回知道,这句谢谢,是因为今天救了她!
※
他们在凌云堡驻留了八天,等待着战争结束的消息。
影卫军士气高涨,鲜少有人抱怨,因为此战大获全胜,而且搜出很多战利品,满足了士兵们的掠夺欲。
鲁如松对燕回说:“打胜仗,抢银子,偶尔再来个女人。绝对死心塌地跟着你。”
第九天晚间时,燕回开始希望陛下能允许他们驻守在此,成为岐州地区的永久驻军。
如此,他便成了凌云堡的主人。古琳也可以建立飘雪殿的驻地,在偏远之地救死扶伤。
他们俩能与世隔绝,各自为了自己的道而留在这里。
周羽接管凌云堡的藏书阁,教附近的孩子读书识字。
沈浩然负责锻造坊,马匹归孟修尧,聂君遥负责教导捕猎。
然而当古琳离开房间后,他知道,这些都是幻想。
很多年后,燕回仍然清晰的记得在凌云堡的那个清晨。
朝阳似火,覆盖在周围山顶的积雪闪着光芒。
碧空澄澈,朔风拂过脸颊。
兄弟们挨个视察岗哨。
古琳为众人送来早餐。
他在城垛上站着,沉浸在这令人敬畏的山脉之中。
他看到谷底蜿蜒的小道上,一名骑手策马飞驰。
尽管距离很远,他仍能看见马儿爬坡时呼出的白气。
是聂君遥,不见孟修尧。
聂君遥进大院后翻身下马,疲态尽显,神色灰暗,脸颊还有一块瘀伤。
他无力地招呼道:“我有事跟你说。”
燕回连忙上前伸手扶住。
“怎么了?修尧呢?”
聂君遥干巴巴地一笑,脸上阴云密布:“可能跑到千里之外了。”
他低着头,又摇了摇苦笑。
“他……他企图杀死第一将军纪滔。现在他是逃犯,一半的禁卫军都在追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