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一片全是尸体,令柳奚想到蝗灾的场面。
梯子也在尸体堆里,没有一个人靠近二十步以内。她数了数,大约死了一千人,统统丧命于费翔指挥的强弓利箭之下。
之后再未出现攻势。
“他们在等。”李南风说。他坐在火炉旁,膝上搭了一条厚毯子。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面颊越发凹陷,肤色日益苍白,透过包裹手背的皮肤,依稀看见骨头和血管。
迄今为止,她始终信守承诺,留在伯父身边。尽管大战当天,她极其渴望爬上城墙,但还是克制住了。
柳奚走上城墙代替伯父去问候战士,因为他自己已经没力气走路了。
“确定他们的人数了吗?”女参事冯伶俐问。
“我认为不清楚比较好。”费翔说。“敌众我寡是事实,知道太多会让将士们丧失勇气,尤其是敌军不断来袭的时候。”
柳奚走到城垛前,观察天孙大军。营地的帐篷密密麻麻,延伸至晨雾之中,远远望去更像是一座城池。西面的丘陵还有军队源源不断地开来。不过最吸引她目光的,还是敌方防御工事后面的高大木架。
“那就是他们的攻城器吗?”她问。
“那时攻城塔,通过底部巨大的轮子向城墙推进。”
“我已经准备了火焰箭,还有充足的油罐。”费翔说。
“他们好像建了很多那个大家伙。”木拉说。
“那我们就有足够的靶子了。”费翔拍了拍木拉。尽管这话很鼓舞士气,但柳奚听得出来,他也在担心。
“他们合适发动攻击?”她问。
“据我估计,就在攻城塔到位之时。我怀疑他们并不想延迟攻城。他们要占领整个梁国,又不想损失过多兵力。”
她的目光投向高大的木架,感觉就才一会的功夫,攻城塔又升高了一截。她脱掉披风,露出一身轻型锁子甲,武器跨在背后,右肩上方露出剑柄,便于拔出,这是燕回教的。
“柳奚……”女参事张口。
“你该回到伯父身边了,”柳奚对她说,“从现在起,我的职责在这里。”
女参事望着奴隶大军,又看着她说:“你答应过她……”
“他会理解的。”柳奚看见女参事抱着胳膊,强忍泪水。
那天夜里,他们来了,或许是希望借着夜色的掩护赌一把,但他们赌输了。
费翔准备了成捆的干柴,浇上了油,从城墙上扔下去,用弓箭点燃,熊熊大火照得四周一片亮堂,只见攻城塔正在缓缓通过吊桥。
每一座塔台后方都有长长的遮盖板,底下的奴隶大军踩着某种听不见的节奏,用力推动攻城塔向前。
费翔按兵不动,等第一座攻城塔距离城门五十步时,他一声令下,数十个陶罐抛了出去,砸碎塔前,紧接着一波火箭齐射而出,大火迅速燃烧起来。
攻城塔又前进了几步,柳奚伸长脖子望向后方的遮盖板,可以看见无数条腿仍在整齐划一地用力蹬着。
她拿起弓,搭上一支箭。箭矢飞出,射向遮盖板后半部下方,几息后,他看到数人卧倒在地。
她又射出几支箭,将痛苦翻滚的尸体钉死在原地。
周围的弓手纷纷效仿,攻城塔后方很快出现一串伤兵。
此时,火焰已经吞没了塔台的上半部。攻城塔停在二十步外,里面的人被烧得连声惨叫。
大火吞噬了木架,上半部垮塌落地,四周火焰缭绕。城墙上一片欢呼。
第二座塔台没抵达城墙就烧垮了,全队士兵尽死于箭雨之下。
“梯子!”左边某处有人大喊。柳奚望向下方,只见几百人绕过塔台重来,手里高举攻城梯。
忽然有什么东西呼啸而来,一支箭矢擦过头顶。旁边的一名弓手脸部中箭,向后翻倒。
柳奚探头瞟了一眼,只见城墙下全是密密麻麻的强攻手,一波又一波箭雨射上城墙,放箭的速度和准头十分稳定。他们在掩护梯子的攻城队。
费翔召集了弓手,分五组躲在墙垛后搭箭上弦,然后起身齐射,接连几轮狂风骤雨般的箭势下,撂倒了一片奴隶军。齐射接连不断,直到敌人全部倒下。
余下的四座攻城塔在尸体堆里磕磕绊绊,企图强行挤开残骸,结果发现道路已经被尸体堵死,只好停下来。
不到一个时辰,四座塔台全部燃起大火,幸存的天孙军沿着护城河逃回去了。城墙上一片欢呼雀跃,众人高举弓箭,尽情地辱骂城外的奴隶军。
她回到了城主府的议事厅,发现伯父李南风闹了脾气,但似乎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面前的牧师。
“这是什么意思?”李南风瞪着牧师,粗声粗气地问道,手里挥着一张纸。
“诵经者的意思很明确,大人。这座城是为了纪念先知而建,但我们竟然容许渎神罪人进城……”
“你那位诵经者,只顾着坐在教堂里乱涂乱写,拒绝全城百姓的吁请,而那些百姓,正在抵御奴役和屠杀!你们这帮以往生之名肆意妄为贪生怕死的教徒!”他突然住嘴,一阵疼痛席卷全身。
“‘城内所有异教徒必须集中起来,接受圣父的审判,’”她拿起纸张读了起来,缓步走向牧师,“我觉得你们才应该上阵杀敌。”
柳奚抬头看着牧师,发现对方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她把纸张撕成两半,甩到地上。“滚出去。”
对方正要反驳,却又不敢说出口,转身走了。
“告诉那帮老糊涂,再敢胡说八道,扰乱军心,就把你们全部扔到墙外当奴隶去。”
柳奚脱掉了锁子甲,瘫在火炉旁的椅子上,女参事就在对面。
“可怕吗?”女参事问。
“我们打退了敌人,但是天亮后他们还会再来的。”
“你不用参战,百姓需要你,万一有个闪失……”
“我必须参战!”柳奚站起身,摩挲着酸痛的胳膊。“你跟了他多久?”
“在燕州城时就认识了,他那时候只是个出手阔绰的贵客。”
柳奚扭过头,专心揉着胳膊。
“你伯父和我,”女参事说,“我们很长时间没有房事了。酒瘾不仅伤害了他的肝脏……”
门外一阵撞门的声响,她慌忙冲出去。“他们又来了!”木拉喘着粗气。
这次他们使用了盾牌,其实是钉在一起的大木板,四角各有长杆,可以举过头顶。他们向城墙跑来,步伐惊人地一致。
朝阳正在升起,整个天孙大军一览无余,第一波进攻的人数超过了八千。
费翔布置弓手从侧面射击,不打算在盾牌上浪费箭矢。
这支攻城大军在通过吊桥时至少损失了五分之一,弓手们箭无虚发,大批敌军纷纷倒下。
抵达城墙后,他们同时从三处进攻,架起攻城梯,城墙上大石滚落,砸向盾牌。
“河上有情况!”一名士兵跑过来大喊。
柳奚和木拉跟着费翔去查看。只见五十多条大木筏劈开黑水而来,载满了带有盾牌的敌军。
通过他们的动作,柳奚判断他们不是奴隶军,而是自由军。
“所有人分散站位,每组从前到后,各自负责一个筏子。”费翔命令守卫西城墙的侍卫队长。
当木筏进入射程,他立刻下令放箭,一支箭矢划过天际,飞向移动中的自由军,他们被迫举起盾牌,一刻也不敢放下。
木筏越来越近,箭雨也越来越密集,弓手尽量瞄准了盾牌之间的缝隙放箭,打头的木筏很快失去控制,在激流中打转,尸体四散落河。
又有两条木筏遭遇了同样的命运,其余的抵达了岸边,但队形已经散乱。
自由军们先后登陆,冲向预定地点,开始攻城。死在箭下的不少,但对方人数太多,很快把攻城梯搭上了城垛。
敌方的弓手不断齐射,用以掩护攻城队。墙上有几名士兵试图推开梯子,结果中箭倒地。
“矛兵准备!”费翔命令侍卫队长,此时敌军已经攀上了攻城梯。
第一个爬上城垛的敌军个头巨大,肤色黝黑,五官狰狞。他发出怒吼,翻过城墙而来。
柳奚冲上前,伏地一滚,闪开了敌军的猛砍,随即起身拔剑,刺中那人的下巴。她抽回剑,转身劈向有一个正在翻墙的敌军,剑刃划过面部,他瞎了双眼,惨叫一声跌落下去。
越来越多的敌人出现,矛兵们高呼一声,发起冲锋,一时间矛尖如林,死伤无数,城垛上爆发了一场恶战。
木拉大喊一声,不顾柳奚的警告,高举战斧,冲了过去。对方一名敌人双剑交叉,向上一抬,封住了凌空劈下的战斧,紧接着踹向少年的腹部,木拉当即四脚朝天地摔倒。
敌人正要使出致命一击,柳奚冲了过去,一剑弹向对方的眼睛,逼退了他。
那人站定打量着柳奚,眼底的伤口渗出鲜血,脸上却不见讶异之色。他身形一动,一剑扫向头部,另一剑刺向腹部。
柳奚一旋身,长剑上扬,接连荡开对方的亮剑,随后单膝跪地,剑刃划出一道弧线,咬中了那人小腿。对方的护胫,这一剑不足以造成伤害。
对方面色依然不改,举剑刺下,剑尖却撞到石墙,柳奚再一次旋身避开,起身时,剑刃穿透了对方颅骨。
她吸了口气,寻找木拉的身影,却见他和守军们站在一起,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我们可以松口气了……”华为说完,柳奚转过身,看见众人全都跪倒在地,垂首致意。连费翔与木拉也在其中。
她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岐王的人影。
原来他们跪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