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资库存呢?”柳奚扭头问女参事冯伶俐。
“大约还剩三分之二,”女参事回答,“目前已经有人开始埋怨。”
“有孩子的妇女补给翻倍。”柳奚说。
“饥饿是敌人最好的武器,我们每吃一口,他们就更进一步。”费翔说。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入冬了,他们搜刮不到粮草,我们看看谁先挨饿。”岐王李南风猛烈地咳嗽起来,“都退下吧,让我和奚儿单独待一会儿。”
众人鞠躬道别,纷纷走向门外。
“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百姓的怨声只是小问题。”伯父说道。
“我知道。”
“这——”他胡乱做了个手势,“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原本希望你在位期间不用打仗。”
“这不是您的错。”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到你父亲还有你祖母。全都在这间房内……”他没再说下去,眨巴着眼,神思悠然飘远。
“伯父?”
他的眼皮颤动着,慢慢闭上,“他们说为我骄傲。”他轻声叹道,“是因为你,奚儿。看来我终于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柳奚坐在他身边,头枕在他的膝上,任由那双颤巍巍的手抚弄头发。
当天夜里,他们又来了,正如费翔所料,敌人同时袭击了好几处。营队排着紧密的阵型,四面八方全是盾牌,打头的是步伐整齐划一的奴隶军,自由军紧随其后,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躲在盾牌后。盾牌所组成的铜墙铁壁没有一丝缝隙。
“我去西区指挥。”武锦堂说着,拿起一把弓离开。
营队还在前进,依照反复推演的计划走向指定位置,似乎并未注意到那个可怕的女巫正手执弓箭,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们。
奴隶眼中的女巫正是柳奚,如她所料,一支营队向左侧移动时,盾阵出现了一条小缝。
柳奚动若闪电,拉弓放箭,箭矢直接扎进了小缝。自由军的营队犹如一头受伤的野兽抽搐起来,队形开始乱套。
军士们纷纷下令,但是来不及了,一时间,铜墙铁壁上出现了无数裂缝。
“弓手上!”费翔大喊,几百名弓手冲上城墙,箭雨倾泻而下。敌军拼死支撑,不断有人倒地,他们试图重整队伍,却已无能为力。短短几息间,受伤的野兽再次抽搐,士兵们吓得纷纷脱离队伍。有人狂奔逃命,有的人挤进临近的盾阵中寻求庇护,还有人直接跳下了护城河,但大多人都死于箭雨之下。
柳奚又引弓搭箭,依然立于城垛顶上,扫视着地下的敌军,寻找下一个机会。
最后一支敌军营队开到了城墙下。他们大约只有三百人,兵力比别的营队少,但动作更为快速、齐整,这些人是训练有素的奴隶精英。
她把弓举过头顶,哈哈大笑,“来吧!我等着你们!”
早晨,费翔派出了几支小队,负责回收箭矢,以及从死尸上搜罗武器。柳奚决定和他们一起去,以免有人说三道四,认为她不想干脏活。
“城墙下至少有一千具敌军的尸体。”木拉说,他从一具尸体上拔出箭矢,还拿走了那人的短剑和匕首。
“他们没给我们喘息的机会。”柳奚说。
昨夜,奴隶军企图找到突破口,一时间险象环生,迫使她在城墙上来回飞奔。
他们只接近了两次,一次是在西区,奴隶精英使用钩爪翻墙的同时,自由军攀爬攻城梯。等她赶到现场时,武锦堂已经遏制了敌军的攻势,他自己也挂了彩。
南区的局势最为严峻。对付盾牌军的办法也很简单粗暴,就是等他们抛下盾牌冲到城墙下,准备丢出钩爪的时候,泼下黑油。火焰箭矢一波又一波齐射而出,很多人犹如火焰坠地,但也有少数人怕了上来,不顾浑身着火,依然施展出致命的剑术,造成了大量死亡,直到力竭而亡。
柳奚下令把尸体扔下城墙,有人赶来报信,说又有一批人翻上了南城墙。
她派人传令,让家族侍卫队赶去增援,然后带着木拉跑了过去。
奴隶的精英部队混杂在自由军之中,敌军的鬼点子确实让人头疼。
他们在南墙摆出了严密的防御阵型,梁国禁卫军的残军也集结起来,准备再次发动反攻。两边的尸体堆积如山。梁国禁卫军的首领是一名年纪轻轻的军士,胳膊和脸的伤口不计其数。
“稳住!”柳奚下令。奴隶军依然面无表情,弓背弯腰,步步逼近,身后有一群自由军正在陆续翻过城墙。
“准备——”她命令梁国禁卫军,然后上前一步,瞄准了最近的敌人,相距不过三十步,一箭毙命,然后又射死一人,敌军收紧了阵型。见她又杀了两人,一个奴隶军高声叫喊,随即全部冲了过来。
后来的发生的事情,她已经回忆不起细节,只记得接连不断的旋转和条约,还有一个敌军的脖子差点被砍断,但大多数画面都是一片混乱,无非是刀剑相击、血肉横飞。城主府侍卫队的到来结束了这场恶战,他们发起冲锋,干掉了剩下的奴隶军,也把剩余敌人赶下了城墙。
柳奚再次接受了众人的欢呼,她已经疲惫不堪。
第二天晚上敌人没有攻来,第三天也没来。天孙大军的营地人来人往,却没有攻城的迹象,但是他们仍在操练。
“看来他们决定围城,饿死我们。”费翔说。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主动出击,突袭一两次,勾引他们攻城。”一名弓兵说道。
“有道理。”她说,“人数不要多。自愿参加。优先挑选没有家室的。”
随后的几天,她除了每日例行检查,便是听取女参事关于补给减少的报告。
“只剩一半了?”她问,“这怎么可能。”
“人在恐惧时吃得更多。”女参事回答,“我们必须再次减少补给,不光是城中百姓,连军队也不例外,否则我们熬不过冬天。”
伯父在床上翻来覆去咕哝着梦话,旁边放着一个火炉。
“这段时间他一直做梦,醒了就念叨家人。”尽管听起来语气有些不满,但柳奚看见她满脸关切,为一个将死之人深感悲伤。柳奚有股冲动,想要拉住她的手,但还是忍住了。
“地窖里的酒,留下他需要的量。”她说,“多余的全部发出去,减少一些药物配给。”
“很可能会增加闹事的醉鬼。”
“每次少发一点。诵经者的走狗来过吗?”
“没有,那个老头似乎满足于在自己的教堂里胡言乱语,但是听众确实不少。听线人说,他的措辞越来越匪夷所思,言论绝望到了极点,我觉得早晚是个麻烦。”女参事的表情很严肃。
她瞟了一眼伯父:“他有没有想过什么办法对付那个老头?”
“岐王做事喜欢慢慢来。比如收集情报,或是贪腐的证据,然后决定操纵他为我所用,很少有主动权。现在有了你,局面应该会有所改变。”
“但我们必须找到牧师。”
“不错。”
一大早,木拉急切地把她摇醒了。“有情况!”
远处的河上泊着几艘战船,船上在这一些奇怪的装置。透过弥漫的晨雾,很难看清他们的真实模样,只知道体积庞大,方方正正。“那是什么玩意儿?”
“投石机,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费翔盯着战船,神色严峻。
“南边十几里处有个采石场,可惜无法破坏掉。”费翔若有所思地说。“我们应该准备墙内的防御工事了,拆掉部分房屋,构造便于杀敌的地形。”
“那就去办吧。”柳奚说。
敌军的船队驶到三艘战船旁边,伴随着鞭子的噼啪声,奴隶们拖着石头上了甲板。
这时,隐约有嘎吱声传来,投石机的双臂拉到了后方,甲板上有模糊不清的人影来回走动,石头随之就位。然后便是沉默,投石机已装填完毕,却没有下一步动作。他们在等什么?
一名弓手直起身子,指向河流上游。柳奚走到他身边,透过雾气,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高高的横帆逐渐显露出来。
很快,这艘战船现出原形——乌黑的船体拖出一道长长的尾流,犹如涨潮时的巨浪拍上河岸。船舷距离水面至少有五六米高,甲板上人影憧憧。
守军在这般庞然巨物面前,士气已经降落到极点。
远处传来锁链的哗啦声,接着是响亮的落水声,巨舰抛锚,停泊在三艘战船之后。
一艘火焰箭从巨舰的甲板上飞起,拖着一道黑烟,落进水中。
轰隆一声,粗壮的双臂猛地弹动,以惊人的速度将填装的石弹抛射出去,石弹越飞越高,越来越小。
第一块石弹射程不足,砸在岸边,撞击的力量直达,竟然撼动了她脚下的城墙,高高的水花泼溅如雨,淋湿了城垛。第二块越过城墙,刨掉部分内墙,砸中了其后的几座房屋,伴随着惨叫声,数百块墙砖倒在街道上,散落一地。
天孙大军的机械师正在摆弄第三个巨人,他们显然精通此道。沉重的石弹正好落在城墙边缘的下方,巨大的冲击力导致她头晕目眩。
她站起身,看到巨人收回双臂,准备下一轮发射,机械师们正在忙碌,矫正投石机的准星。
必须除掉它们不可,她心想。
午夜刚过,船队出发了。天空阴云密布,遮挡了容易暴露他们的目光。
当第一艘战船进入了射程,柳奚站起身,引弓搭箭,搜寻目标。她看到一个壮汉,正挥舞木槌敲击投石机的某一处装置。
“上!”柳奚大喊道,同时搭箭再射。弓手们纷纷起立,箭矢齐射而出,瞬间扫倒了船上的机械师。
“全部杀光。”她喊道,然后指向投石机:“烧掉它!”
他们忙活的时候,她观察到几条小船攻击投石机的情况。弓手们刚刚起身拉开弓,突然一阵嘹亮的号角在水面上炸响。
霎时间,巨舰的阴影彻底消退,无数根火把骤然点亮,只见甲板上,索具处,密密麻麻的全是敌军。
“趴下!”她大喊,伸手去抓木拉。箭雨从天而降,犹如冰雹噼啪作响,木拉惨叫一声,颓然倒地。
她看到同行的四人被钉在木板上,从头到脚插满箭矢。木拉呻吟了一声,企图撑起身子。
“跳河!”柳奚嘶声说。
柳奚跳上甲板,抓起一根火把,扔向投石机,瞬间点燃了灯油。同时跳进水里,无数箭矢呼啸而过,随后,冰冷的河水裹住了她。她尽可能潜在水里,向城墙的方向奋力游去。
许久之后,她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又潜了下去。
战船和投石机熊熊燃烧,河面的死尸顺流而下。
敌方仿佛是在嘲笑她,两台安然无恙的投石机同时发射,石弹自黑暗之中飞出,砸在她头顶的城墙上,碎石如雨,她只好狼狈地四处躲避。石弹滚落在碎石堆里,城墙的裂缝深如沟壑。曾经,城墙并非高不可攀,但此时看来,犹如一座险峻的大山。
他们认为这是一场胜利,她明白了,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河面。战船上的火光挨个熄灭,投石机仍在燃烧,但远不如先前那么旺。
她想起一句话,战争使我们变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