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前,她九岁,他十一岁。
他们两家的父母本就是战友,两个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已相识。
克莉斯缇娜·菲尔比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加里恩·威廉姆斯的场景。
那是两家的一次聚会,还是孩子的加里恩拉着他母亲的手指着克莉斯缇娜说道——妈妈,她好漂亮;
当时她好害羞,这是她第一次认识加里恩哥哥,后来她总是拉着他玩过家家的游戏。
——加里恩哥哥,我不想玩过家家了,等长大以后我当你真正的妻子好吗?
——你爸爸同意吗?
——那要你去问呀,我可是女孩子!
——那我问问。
——加里恩哥哥…怎么样呢?
——同意了。
后来,明斯特一场瘟疫带走了二人的父母,双方父母将倾家荡产求来的圣水喂给两个孩子,随后撒手人寰。
十八年前,她十六岁,他十八岁。
那时克莉斯缇娜受伤时、委屈时、像现在这样难过到流泪时,曾是青年的加里恩总会站在她身后。
双方父母离世后,加里恩变得沉默寡言。虽然他一如既往地不会说话,总是沉着一张脸,但那些年他总在她的身边,他已是克莉斯缇娜唯一的依靠。
待少女诉说了心中委屈,加里恩就默默点头,随后抄起能看到的顺手物件走到街上,再走进剧场,把所有欺负她的人打到痛哭流涕地求饶,他再鼻青脸肿地拎着那些人的衣领走回来,像丢垃圾一样把更惨的他们丢在克莉斯缇娜面前,逼他们道歉;
那些夜里她总喜欢蜷缩在他身边,哪怕他们早已不再是孩子,可这样的习惯却怎么都改不掉。
克莉斯缇娜枕着他的肩膀,和他一起注视壁炉中微弱的火苗。她总是嘴上不饶人,埋怨他做事太莽撞——加里恩哥哥,你才十八岁,怎么能一个人打一群人呢?
他的回答永远是那么简单——他们欺负克莉斯了。
多的字从来不说,就好像说话烫嘴,从前是,现在亦然。
那时候,克莉斯缇娜就会帮他的伤口消毒,再敷上药膏。酒精蛰得加里恩疼到龇牙,她就会笑——加里恩哥哥,怕疼还要去啊
他就倔强地别过头去——他们欺负克莉斯了。
十五年前,她十九岁,他二十一岁。
一次试演出之后,剧团长和克莉斯缇娜说——一位有权有势的明斯特豪族子弟想推荐她去首都纽伦,可以捧得她红遍维德。现在那位少爷正在后台房间等她,打算当面询问她的意见;
红遍维德……这样加里恩哥哥就不用那么辛苦挣钱了;
都说了不要聘礼,租房子就好,他却比小时候还倔。
于是她选择走进那个房间,才得知红遍维德的代价是——豪族少爷要尽数拥有她的一切;
克莉斯缇娜坚决拒绝了,她的一切从小就只属于一块沉默寡言的木头。
在险遭强暴之际,她的加里恩哥哥寻着她的哭喊与呼救声再一次出现——他握着还沾有猪血的砍刀冲进剧场后台的休息室,戳瞎了那豪门子弟的双眼;
她一直在后悔,自己当时不该哭成那样——那时因为克莉斯的哭声,加里恩第一次杀了人。
而这成为他们命运的转折点。
随后加里恩骗了克莉斯缇娜,他们一同登上前往南方的列车,说要一同逃离维德。
发动机的轰鸣声响起,列车在轨道的桎梏中疾驰而去,他却递给她一张面具,又说了最后的嘱托——去纽伦,等我处理完就来找你。
然后加里恩跳下了车,独自回到明斯特。
克莉斯缇娜·菲尔比到纽伦不久后,她收到了信。原来炼金教会破例招募了他,但他要在教会赎罪,要她再等等;
太好了,加里恩哥哥没事,不用被判死刑了;
我等你。
收到信后没过几个月,她就听说一位叫做加里恩·威廉姆斯的炼金猎人在明斯特崭露头角,亲自查出一户豪门贪污王室税款。加里恩和当时的猎人队长带队,将其抄家,王室判其灭门死刑。
太好了,已不再是罪人了,加里恩哥哥不用赎罪了,就要来找我了;
可她还是没等到他,连刚到纽伦时收到他寄来的第一封信,都成了最后一封。
信上面写得清楚明白——再等等。
而这一等,就是十五年。
十五年后,她三十四岁,他三十六岁;
克莉斯缇娜已是享誉维德的歌剧明星,赚足了钱,再也不用加里恩去当屠户的学徒,不用打好几份工养她、支持她的歌剧梦想。
可加里恩·威廉姆斯已是猎人队长,却还是没来找她;
于是克莉斯缇娜不再死守着那信上一句“再等等”,她今年两次回到明斯特,上次没见到他,但这次见到了;
她想改姓,不愿再姓菲尔比,她想被人称为“威廉姆斯女士”,想让他履行儿时的诺言。他们早就长大了,可那妻子的身份却仍只在儿时游戏中实现过。
日暮夕阳,克莉斯缇娜抱膝而坐,久久抽泣。
“加里恩,意气风发的你被埋葬在哪里?”
“早就不是罪人了,为什么不来找我?十五年,一个女孩子在纽伦有多辛苦……你把我丢在那里就不管了。”
“我回来了,你怎么还不娶我,我赚够钱了,我还是干净的……”
“我骗海勒先生说,我的青春毫无意义地燃烧十五年……可加里恩,你就是我唯一的意义啊……”
“你若不肯娶我,那谎言不就成真了吗?”
“我不要这样!”
“你为什么欺负我,加里恩哥哥,你为什么不娶我……”
“什么教会,什么主教…你们把我的加里恩哥哥还给我!”
……
明斯特市教会街,炼金教堂。
炼金猎人司首席福多思·摩尔正对炼金之神的神像恭敬行礼,满目虔诚。
这是他多年以来的习惯,每日都要在神像前祷告两次,若是因事不在教堂,那就仰望天空闭目祈祷,神明定在星空之上。
这位如今的猎人首席在教堂内出生,他曾是唱诗班最优秀的孩子,也曾取得那届神学院毕业考试的桂冠;
可拥有正统学院派资历的福多思·摩尔,却拒绝了毕业后直接成为高级神官的机会,而选择服下灵药成为一名直面诡异的猎人,去面对最危险的工作;
十年唱诗班,十年苦修神学,十年猎人磨砺,十年带队培养新人。
如今已是第五个十年,他是猎人司首席,生活与工作不再跌宕起伏,每天的两次祈祷都能在神像之前。
祈祷结束后,摩尔首席望向大门敞开的忏悔大厅,微微摇头,朝那里走去。
彩绘玻璃泛着圣洁的光芒,映照大厅内一间封闭的室内小屋。
小屋是忏悔室,神父与前来忏悔的信徒会在屋内隔着木板交谈,他们互相看不见对方,这样信徒才会安心诉说烦恼,而忏悔结束时神父的双手总会穿过木板的开口,温和牵起信徒的手,宽慰他已得到神明的原谅,今后请保持谦逊与虔诚;
但此时忏悔大厅的圣像前却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自从加入教会以来这个人数次来到忏悔大厅,却从未进入过忏悔室,此人甚至不知道那小屋内有用以遮挡容貌的木板。
“加里恩·威廉姆斯,已经黄昏了,你还要在忏悔大厅坐多久,神父都已经休息了。”
背对壁画与圣像的加里恩起身对首席行礼:
“摩尔首席,我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并非忏悔或求得原谅。”
“我当然知道,你从不忏悔,即使你第一次杀人之后也没有。但此时你心乱了。”
“因为无罪可忏悔,我只杀应死之人。”加里恩淡淡回应,“而且我可能没有心。”
福多思·摩尔首席看着他平静却固执的表情,语重心长地说道:
“作为猎人队长,你应对炼金之神更加虔诚。不是第一次有主教和神官要求我罢免你,你应当注意。”
“您可以罢免我,您知道我已经累了。”
“城外的亡灵事件虽然不着急,但你损失三名通灵师,你要为此负责。明斯特不像教廷,没那么多通灵师供你消耗。”摩尔淡淡说道,“无功而返,你还隐瞒了手下猎人的牺牲。下次若再解决不了,我也护不住你。”
“那我就能退役了吗?”
“你觉得主教们会让你失败后还毫发无损的离开?”
“若我成功解决呢?”
“还不放弃退出教会的念头吗?”
加里恩没有回答,摩尔首席叹了口气:
“猎人司看重你,在你即将被绞死前接纳你加入教会,又多年栽培才让你不到四十岁就成为生命领域命格5的‘召唤师’。虽然你这些年为教会鞠躬尽瘁,曾经的杀人罪也无人再追究。但若真想平安离去,你该拿什么说服主教们?”
“功劳吧。”
“那就努力拉拢卡尔·海勒,让他和你一起去解决亡灵事件,而你的队员要替你留在明斯特训练新的猎人。”
加里恩平静地表情有些波动,疑惑地问道:“他同意了?”
“暂时没有,但我打算亲自和他去交涉了,我会开出他想要的报酬,谈妥后你再去找他。”摩尔的语气毫无起伏,“你若能和他一起解决事件,再把他培养成新的猎人队长,我就替你说服所有反对的声音,让你提前退役。”
“我已为教会倾尽全力,届时希望首席可以做到。”
摩尔主教点点头,露出一丝微笑:
“去见过克莉斯缇娜·菲尔比女士了?”
“没有,听说她已经离开明斯特了。”
“是吗……没能去欣赏她的歌剧,真是遗憾。”
加里恩再次行礼说道:“那我先走了,摩尔首席。”
“晚安,加里恩,愿炼金之神照拂你。”
猎人司首席福多思·摩尔望着加里恩远去的背影,出声提醒道:“加里恩,你树敌太多,当心安全。”
“他们打得过我吗?”
淡薄的疑问化为回声,遍遍回荡于笼罩在昏黄中的忏悔大厅。加里恩没有止步,没有回头,他的语气和表情都毫无波澜。
多年经历早已磨平他的棱角,他不再愤怒,亦不再失望,只是以麻木面对一切,但那疑问声和眉宇间却含有残存的高傲。
加里恩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早已埋葬在过往的岁月,但从那墓前站起又不断前行的,是一位麻木却孤高的猎人。
他走出教堂,走向夕阳,从未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