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翁明忠缩在人群后头，他是钱家的人，五六年前，还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大梁村村民。

大梁村很穷，对翁明忠而言，每天种地都是挣不了多少钱的，当时的钱家人在招人手，说是钱昌宗要去城里打拼。

翁明忠打小就听说了，在城里，赚的钱可比在乡下多得多。

那天，他和亲哥明义打起了灯，谈起了这件事。

“俺们这都过了二十来年苦日子了，俺们娘都瞎了眼了……俺也知道钱家人，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跟着能进城，能挣钱……挣钱啊……不磕碜。”翁明忠抽了口烟，烟丝质量差，呛得他咳嗽了两声，露出一口黑牙齿来。

翁明义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那你跟着去，俺留在村子里照顾俺娘，俺们俩都还没有媳妇，俺娘为了这事儿都哭瞎了眼啊，要是俺们不在他旁边，他连日子都没法过了。”

翁明忠点了点头。

翁明义好一会，最后才说道：“俺们娘以前就说过，‘俺们做人，踏踏实实，要走正道咯！不然就做不成人咯……’城市里的日子那都是花花世界，俺也没去过，

明忠咧，你得记得俺们娘说的话咧，做人好过做鬼咧……”

翁明忠看了看母亲的房间，有点迟疑得点了点头。

翁明忠始终记得自己离开村子那天，年迈的老娘在后头的呼唤声，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时不时还会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钱家人对他们这些人并不好，一开始翁明忠他们干活很卖力，但逐渐的，他发现他们这些钱家的同乡，拿的比干同样活儿的人少了不少，别人一个月，能拿上三千，他们只有一千二。

而且但凡有麻烦的事儿，都是他们先顶上。

就翁明忠知道的一个同村，叫老戴的，就因为替钱家人出力，给人打得断了一只胳膊，钱家人留都没给留，直接让老戴在兴安市自生自灭了，还是翁明忠这些同乡凑了点钱，给老戴送回了村子里去。

只是，即便如此，对于在村子里一个月可能还挣不上几百块钱的翁明忠而言，这些钱还是多了不少的。

这些年，他学着别人烫了头，一头的黄毛，这么多年下来，也褪了色，也学会了打架，拿着铁棍吓唬人，那都是必须会的事情，辗转一个个夜场，偶尔也和同病相怜的女人睡觉，那些个女人还会嫌他像是个蛮牛似的，只会瞎拱。

这些女人有的是附近小村子里出来打工的，也有捞快钱的；也有打北方过来的，这些人挣的钱可比他们多得多了，但偶尔也会空虚寂寞冷。

翁明忠有个相好，是东北过来的小妹，他们俩也没想到结婚，就是想着搭个活儿。

他觉得自己活得……不像是个人，可就连自个儿也说不清楚，自个儿算是个什么东西。

哥哥几次打电话过来，和他说，要是有合适的，接干脆结婚就好，他是结不了了，没钱，日子苦……哥哥大部分的钱也都花在了给老娘治病上。

翁明忠想着，过两年，挣够了钱，就找梁叔给家里盖栋三层的小洋楼，在村子里也算是气派。

再给哥哥找个好媳妇。

到时候，在家里包个果园子，自己也有着有落的。

他是那天早上听钱昌宗的手底下的几个小头目和他说了，说要回村子收拾刺头，他稀里糊涂得给人吩咐带上家伙，家伙就是铁棍之类的，刀是不给带的，铁棍还成。

大部分人都认识，都像是拉生猪似的都装上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乌泱泱的，很壮观，直接就给拉到了山下。

等到他们到了大梁村，他在其他人的指挥下，打了那些听说“不大听话”的村民，他离开村子有点久了，打人倒是精熟，只是人倒是都不大认得了。

他很麻木，他也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钱家人给的。

可他也知道，这钱家人的一切都是压榨村民们出来的，可他能有什么办法……可就在他思考的节骨眼上，他的表情发狠，手下的铁棍倒是没带停止的。

等到他反应过来，铁棍已经打在了一个从水里浮上来的人的脑袋上，那个人往海里沉了下去。

远处已经传来了头目的喊话声，他有些迟疑得看了一眼，看到那件熟悉的袍子，那不是自己的哥哥吗……可等不及他多想，头目过来给了他一下，让他别多想了。

后来，他也偷偷去过自己的家里，村子里如丧考妣，气氛凝重，家里没什么人，只有个老母亲，哥哥也不知去向，他给老娘做了吃的，也洗了衣服，老娘还把自己当做是哥哥……他也不敢出声。

最后老娘沙哑的声音絮絮叨叨了很久，“也不知道阿忠在兴安吃得饱不咯，穿得暖不咯……”

翁明忠不能多留，急急忙忙得跑了出去。

一同在钱家人手底下做事的人，都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翁明忠也不知道，以前大家伙儿还是一道种田，种完田还能说说话的乡亲父老，却因为钱家人，搞得大家伙儿都成了仇人……他也不想这样，他是后来才知道的，自己的哥哥被人打伤了头，伤得不轻……

等到周岐山一路打进来，打得那些个往日里骑在他头上的小头目哀嚎连连，跪地求饶，他忽然开始有点恨钱家，有点快意，如果不是钱家……

可到了最后，他看着周岐山和其他村民满腔热血的来，却因为林纯渝被抓，陷入了被动，还是没指望啊……小山这个人还真是一腔热情，以前这个皮猴子……还来他们家偷过蔬菜，结果给他逮个正着，老娘倒是没说什么，还请这个混小子吃饭。

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翁明忠也有点难过，可金副市长的出现，就好像是一盏明灯，忽然照亮了前路。

翁明忠抹了抹自己的脸，忽然，老娘和老哥的声音似乎凭空出现在了他的脑子里……“要做个人啊。”他想起了以前村子里的生活，日子虽然苦，但老娘脸上挂着的，始终是一份笑容，是静静等候在家的门口，等待他们俩兄弟做完农活回来的笑容……

正当柳青和钱家人努力解释着什么的时候，翁明忠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大步走向了金副市长他们。

今天，他翁明忠……还是要做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