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桌后面的韩素梅走了过来,坐在沙发,紧挨着殷小妙。
然后她伸手轻轻拍打碰着殷小妙的脸:“别慌,别慌!怎么了?你说出来,别憋着,要不哭出来。”
她平静而刚毅的面孔,平时被公司同仁称作“扑克脸”。
这时却如同昏暗天色下的日光灯,别管它是否真实或明亮,它亮着,就教人心安。
“我条仔入左院,抑郁症又发作。”这是粤语,意思是她的丈夫,因为抑郁症发作入院。
低落的殷小妙可能是觉得,这不是一件合适公诸于众的事。
尽管这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人,她也下意识地说起粤语。
她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一切,只因为这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
第三次了,她丈夫李子轩第三次抑郁症发作入院。
殷小妙很清楚,将会发生什么。
李子轩会被辞退,没有任何补偿,因为这只是刚做了两个月的一份工作。
而且求职时,隐瞒了自己的抑郁病史。
就算没有被辞退,他也只能自己辞职,因为抑郁症的发作,很难完成那些创意型的工作。
而高薪聘请李子轩的广告公司,给他的职位就是创意总监。
对于她的生活来讲,丈夫的失业,这只是开始。
“我以为他会好起来的,医生说坚持吃药,会有好转。”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泪水仍不可抑制地淌下,韩素梅长叹了一声,摘下眼镜,伸手轻抚她的秀发。
当从出租车上下来,匆匆走进医院的急诊区,殷小妙脸上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忧伤。
只是厌烦。
她对于李子轩情况的担忧,以及对他病情的怜悯等等的,就如同李子轩第一次发病时,他所在公司的离职补偿一样,在当时付出之后,便不再有。
不见得后面就职的单位就没有一丁点人情味。
但上班两三个月就发病的创意总监,入职时又隐瞒了病情,实在很难让公司给予额外的津贴。
对于殷小妙来讲,道理其实也一样。
人生除了爱情,还有茶米油盐,有流言蜚语。
在急诊的走廊里,还没找到李子轩的病床,就听见公公李进的声音。
年近花甲的李进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丝毫不因为音量刻意的压低而减弱:“你读了这么多书,就不能坚强一点?男子汉大丈夫,什么难处,咬一咬牙撑过去嘛!”
而婆婆陈慧珊在边上咬牙切齿地劝着:“别吵了,你非要弄得一家子都在这里丢脸吗?”
“慈母多败儿!当初要是听我的,送他去部队当几年兵,就绝对不会这么矫情!”李进突然间失控,愤怒地冲着妻子吼了这么一句之后,大约引得急诊病房其他输液者的注目,终于消停了。
泪水止不住从殷小妙的眼角淌下来,这就是她的艰难。
她不单要面对丈夫的病,还要去经受这许多的折磨。
“你是谁的家属?别堵在这里!”推着小车过来换针的护士,对殷小妙这么说道。
对于要处理许多急诊病人,工作时间又很长的护士,通常来说,实在很难企望,对于堵着通道的病人家属,会有什么好脸色。
而有些手足无措的殷小妙,刚刚走进病房,看见自己丈夫蜷缩着,面向墙壁,背对着他的父母时,护士的训斥就再一次响起:“6床你们来这么多家属干什么?留一个人就行了!”
6床,就是李子轩躺着的那张病房。
“爸、妈。”殷小妙抽了抽鼻子,跟公公婆婆打了招呼。
李进冷着脸看了一下手机:“小妙来了,那我回公司了,下午有个客户从南非过来。”
从部队转业回来的李进,虽说在国企里也算是个小领导,但现在这时势,哪个岗位都难免有业绩考核,他望了一眼病床上的儿子,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冷哼了一声,便匆匆走了。
“你们回小区,要注意一下,别让人知道,那可太丢脸了!”
陈慧珊压低了声音,对殷小妙叮嘱了两三趟,然后才很不放心地离开。
如果不是居委办那边有个会得去参加,她不太舍得离开儿子。
但看在殷小妙的眼里,却觉得婆婆陈慧珊不过是在担心,回到小区时,如何回避左邻右舍的问候,以免让她没面子罢了。
这也不算是恶意的揣摩,毕竟,不是第一次出这样的事。
都走了,她坐在丈夫的病床上,急诊的病房,连个被子、枕头都没有,一米八多的他蜷缩在那里,光着脚,衬衣上还有干涸的血迹,看着格外的凄凉。
她轻轻叫了他两声,但他没有转过来,只有压抑的低泣。
殷小妙拿起床头的夹克,在内袋摸索了一下,掏出药盒来。
一打开药盒发现,该吃的“舍曲林”,李子轩果然并没有吃。
“你怎么不吃药?”殷小妙凑到他耳边,压着一腔的怒火轻声地问。
李子轩终于转过头来,英俊的脸上挂着泪痕,眼神里,尽是无助和茫然,还有惊恐。
她看着他,想起在大学的篮球场上,他奔跑投篮时,阳光的笑容,如是昨日。
殷小妙把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轻声对他说:“没事,没事的,我们先回家,再休息一段时间看看。”
其实不用问,她也知道他为什么没吃药。
这是第三次了,和前面那次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吃了抗抑郁的药之后,他拿不出创意方案来,为了证明自己,他选择了不服药。
不服药,并不见得工作上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于是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能力胜任这份工作?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子轩的偏执和焦虑一步步加重,开始否定自己,觉得对项目无能为力的自己,存活于世毫无意义!他开始在办公室歇斯底里吼叫,然后冲着自己挥刀。
望着他手腕上包扎的纱布,殷小妙能想象他用美工刀割开手腕时的情景。
甚至不需要他人的讲述,她也能大抵知道,他是如何在办公室让自己鲜血飞溅,如何引起同事失色惊叫,然后公司同事惊惶失措的报警等等。
她没有开口再说什么。
输完液之后,走出医院,满布的乌云,丝毫没有散去,仿似山峦压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