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关的夜色,很有些闹中取静的安详。
尽管展目可及,便是咫尺之外,车来人往马路上的喧闹;
抬头远眺,林立的大厦外墙上,各式广告溢出的流彩。
但只要俯首,独立在这狭窄的巷道,还能听见秋风的低语,就算是在这南方的都市里。
殷小妙独自蜷缩在阳台的藤椅里。
今天发病割腕,又进医院缝针,奔波过来还陪她打扫了卫生的李子轩,早早就睡下了。
电话被扔在另一张无人的藤椅上。
她把李子轩的电话设了来电转接到这部电话,然后再把这部电话关了机。
路灯的光,让抱着膝盖的殷小妙隐约照见阳台的边缘,趴着一只不知谁家的白猫。
她看着亲切,感觉如自己一般的疏懒。
如果是韩素梅身处于殷小妙的角色,她会很得体地应付双方父母,对李子轩病情的问候。
韩素梅绝对会让每一个问候的人,都觉得自己的关切被接收,自己的意见被重视;
而且韩素梅能从这些事务里,汲取养分,来点缀自己的生活。
但殷小妙讨厌这些问候。
为什么要让她在照顾病人的同时,还充当一个复读机的角色,向各方通报情况呢?
便如鲁迅所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是觉得他们吵闹。
大抵这是她喜欢鲁迅的缘故,便是总能从他的话里,拎出一句,符合心境的写照。
对于疏懒如她,无异良药。
她侧着脑袋,看见那房间里墙壁上的狮头,在节能灯下,显得颇有些老旧了。
殷小妙嘴角慢慢浮出无声的笑,她记得,年幼的时候还没有换成节能灯。
悬挂着的昏黄电灯炮,会把这些狮头拉出长长的影子,在夜里有些狰狞,她还被吓哭过,。
当时祖父就教她舞狮,教她打鼓,慢慢的,她便不怕了。
她幼年时羡慕男孩子可以打赤膊,因为自己是女孩,就哭闹起来。
“南狮,无乸的。”祖父这么哄她,“拿起狮头,你就是雄狮!”
舞狮分南北,北狮成对,有公狮子、母狮子;
南狮不一样,不论舞狮者是男是女,舞的就是雄狮。
想到这里,她就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低声自语:“那时五岁?还是六岁?阿爷你都算狠!偷换概念骗小孩。”
广州的秋天,有着许多残存的暑气,掺着几分秋凉,很舒服的感觉。
蚊香在阳台幽幽地燃着,她慢慢地,便在这秋意里睡着了。
直到在梦里,听到压抑的哭声,她一下就惊醒了,仓促之间,从两张藤椅中间摔了下来。
“喵!”阳台边缘的白猫吓得尖叫,极敏捷地纵身一跃,夜色里不知跳到谁家的窗台。
殷小妙这时顾不上它,匆匆跑向二楼,她担心李子轩半夜起来,又发病了。
推开二楼卧室的门,冷气让她打了个激灵,听着他低低的呼噜声,让她一下子放松下来。
冲着睡梦中的李子轩做了个鬼脸,她轻手轻脚熄灯,关上了房门。
西关这边的夜市,有许多物美价廉的档口。
过来这边住,不吃宵夜,那真的是辜负了时光。
就算要看着李子轩,殷小妙也打算叫上两单外卖。
但当她重新走向顶楼时,又听见那压抑的哭声,她吓得缩了缩肩膀。
她回头望了一眼二楼的卧室,又不忍把已睡着的李子轩叫醒。
殷小妙跑到顶楼,在那些狮头边上,操了根鼓槌在手上壮胆,开始寻找那哭声的来源。
在一楼的门前,有五六平方花圃,可以种点花,或是摆张茶几。
而殷小妙很快就发现,那哭声,就是从隔壁的一楼门前花圃传来的。
这种私楼都是分家隔开的。
在殷小妙的隔壁,同样是一间每层有十几平方的两层半。
产权的主人,论辈份来讲,可能殷小妙得叫一声“叔”。
因为这种小产权房,正常是交易不了的。
但正如殷小妙一家早就不住这里,那位族叔,当然也不再住这里。
所以当她操着鼓槌来到一楼隔着铁篱笆往隔壁张望,看到的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男人。
油腻的中年男人——她下意识做了个比较,远远没有李子轩俊俏。
甚至她还回忆了李子轩蜷缩在病床上的模样,感觉至少也比这油腻中年清爽帅气多了。
“阿叔你哭啥?要不要帮你报警?”她小心地冲着隔壁这么问道。
被她称为阿叔的男人,抬起头是满脸的泪痕。
他的发际线看起来已经很高了,厚厚的唇看起来特别的憨厚老实。
“完了,全完了,我仆左街,还拖累我老婆,我真系没鬼用!”说着他把手里“九江双蒸”的白酒灌了一口,又抱着头低泣。
大约是听着也讲粤语,便有了几分亲近。
殷小妙在自家花圃坐了下来,一边叫外卖,一边隔着篱笆好奇地问道:“咩事啊?阿叔你去赌咩?”
“做生意仆左街啊,成间屋,成间屋都让银行收走了啊!一家人跑来这里租屋住……我一个仔,一个女,要交补习费啊!我老母进了医院……我被公司炒了,我真的是生害人、死害人啊!”中年男人抹着泪,摇头说道,“我老婆真的好惨,被我拖累,你看,到现在还回不了家,还得去捱世界!我真的,不是人啊!”
说着他又哭了起来,无尽的落寂和悲伤。
一时之间,殷小妙停下正在叫外卖的手机,愣住了。
中年大叔的媳妇,似乎因为家境的艰难,去从事一些不太好的职业?
也许是陪酒女郎?或者更坏的事?
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或是劝他。
这时巷道的另一端传来了脚步声,几乎每一步,鞋底都擦着地面。
路灯下走过来的女人,灰色夹克和宽大的牛仔裤让本来就胖胖的她,显得更加臃肿。
看起来,跟殷小妙所想的大抵是不一样了,这个打扮肯定不是去当陪酒女郎。
她无精打采,双肩包挂在胸前,顶着一头杂乱的短发,一边走,一边在划动着一次性打火机,给嘴角的香烟点上火。
“我老婆,你看,到现在才回来,呜呜,明天一早她就得去上班!”中年油腻大叔又灌了一口酒,无助地哭泣。
似乎他觉得,自己的泪水可以解决世间的难题。
又或者,除了眼泪,他已经没有其他的东西,来应对这世间。
“喵。”那只白猫,从高处跃下,跑到那好不容易点着烟的短发女人身边。
女人尽管看着很累,但还是弯腰抱起它,背着路灯的光,向家中走来。
烟头的光亮,白猫幽幽的眼睛,照不亮她脚下的路。
但她还是跌跌撞撞,在这巷道里,不曾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