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曲在藤椅上的殷小妙,并不在意李子轩的画,是不是很匠气。
她觉得他很棒,会画画,会弹钢琴,也能在篮球场上扣篮,还会给她煮面、煎蛋。
并不见得每个打篮球的人,不进NBA就不配进球场;也不见得每个进厨房的人都得有厨师证,殷小妙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匠气就匠气啊,我很喜欢啊!我觉得很好啊!”
但没有想到,她安慰李子轩的话,突然间如同引爆了一个火药桶。
李子轩一下子就把水桶踢翻了,站了起来用一种嘶吼的声音咆哮:“那我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如果一辈子都无法寸进,都在画这种垃圾,我活着就是为了浪费空气和粮食吗?”
他转过身来,面目狰狞。
殷小妙跳了起来,就象昨夜那轻盈跳跃的白猫,她紧紧抱住了李子轩:“冷静、冷静。”
“要不我们回你四会老家玩几天,好吗?广州的节奏太快了,咱们……”
她还没说完,李子轩一下子就挣脱了她的怀抱:“我都不会说四会话了!”
“我一个祖籍四会的人,我连四会话都讲不了,我不配是个四会人,我就是个废物!”
殷小妙再一次抱紧了他:“但你有我。”
“我这种的废物,跟你在一起就是拖累你!”李子轩泪流满面。
她的眼眶红了起来:“按时吃药,冷静,你先冷静下来。”
可是处于发病期的李子轩,整个情绪完全失控,又说什么:“我不但是个废物,而且我父母也是奇萉!我就他妈的不该活着,我活着就是在害你!”
殷小妙的泪水淌了下来,她在他耳边低语:“可是我只有你,好吗?我只有你。”
“要坚持住,你要记得,我只要你,不管你是怎么样的你。”
李子轩绷紧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
她扶着他到二楼的卧室躺下,然后看着他吃了药,帮他洗了脸:“别怕,我会陪着你。”
躺在床上的李子轩,嘴角牵动着,勉强地笑了一下:“可是,老婆,我不可能把你当成我的整个世界,这在逻辑上……”
“但我只有你,好吗?”她打断了他的话。
跟陷入焦虑和偏执的抑郁症病人讲逻辑,毫无意义,她已经有经验了。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殷小妙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这个时候,他需要独处的时间。
轻轻关上门,她走上顶楼的步伐没有了平日里的轻快。
躺在藤椅里的殷小妙,突然再也无法找回,半个小时之前的惬意和欢快。
她双手掩面,泪水很快就渗透了指缝。
老是这么折腾,她感觉自己快要受不了了。
特别是拿起手机,看到韩素梅在微信上给她发的信息:“久病床前尚且无孝子,何况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同林鸟?你得为自己想想啊!女人,终究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她扔开了手机,她不想听这样的劝说,这是殷小妙没有打电话回家跟自己父母说起的缘故,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发病,她的父母跟韩素梅的意见,并没有区别。
甚至父母还劝她:“趁着无细路。”就是趁着现在两人还没生小孩,分开更简单些。
这些道理,她懂,并不需要其他人来劝说。
其实,在上一次李子轩发病,她就感觉坚持不下去了。
这时候电话的铃声响了起来,是他母亲打来的电话,从李子轩的手机转移动她手机上:
“阿妙啊。”电话那头的陈慧珊,第一句还压着火气,说到第二句,便爆发了,“子轩呢?他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殷小妙有时觉得很讽刺,陈慧珊在居委会是出了名的知心大姐,专门做邻里调解工作的,甚至还花钱去参加了好几个心理学培训的班,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于家里人,似乎失去了所有的耐性和好脾气。
“妈,他不舒服。”殷小妙深吸了一口气,抽了抽鼻子,对着电话那头这么说道。
这并没有让陈慧珊觉得好受:“不舒服?叫他饮凉茶又不听!作状啦!从小到大都不喝汤,都不肯喝凉茶,不就是湿热了!如果不是,那就是上火!”说到激动,陈慧珊粤语的俚语都出来了,“阿妙啊,你千般好,没得弹,但系你要煲汤先得嘛!日日叫外卖、叫外卖!食味精水,点会好啊!”
明明有医院诊断报告出来的,殷小妙不知道要跟陈慧珊怎么说,才能告诉她,这真的不是“湿热”,更不是没有喝“斑砂凉茶”引起的上火;而且她很想问自己婆婆,家里厨房那些跟盐和胡椒粉放一块的鸡精粉,算不算味精?
殷小妙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摔电话。
这时电话那边,传来公公李进的声音:“衰仔又玩野?不舒服?不舒服到接不了电话?”
“咩叉抑郁?就系软弱!折堕!你同阿妙,成日纵佢,卒之搞成甘样!”
他的意思,就是认为妻子和媳妇纵容李子轩,才会导致李子轩软弱成这样的。
同样看过医院诊断书的李进,连“湿热”和“上火”也不讲了,直接就是精神坚强万能论。殷小妙马上把电话拿开了一些,这种论调她不是第一次听到了,连苦笑都挤不出来。
“你们到底现在哪边房子啊?”李进的意思,是让陈慧珊请假,过来帮忙照顾李子轩,“叫你妈妈过去帮你地煲下汤、煮下饭,或者在屋企煮好拎过去。”
但电话那头陈慧珊又不愿意,殷小妙听着婆婆在边上说道:“请假啊?我一请假,吴莲个死八婆,实系唱到全世界都知啦!”
殷小妙深吸了一口气:“爸,妈妈过来,等下跟子轩讲不到三句,又吵起来,然后子轩又发病,必定搞到又打120,就没意思了。”
电话那头静了下来,李进不飚高音,陈慧珊也不再强调煲汤。
毕竟,他们很在意,让街坊邻居知道自己儿子得了抑郁症。
她长叹了一口气:“现在他有听我劝,在吃药,情绪稳定点,我们就回去了。”
于是公公婆婆,便没有再发表他们的主张。
挂了电话,她禁不住再次叹息,这是她没有如韩素梅所劝说,离他而去的一部分原因。
其实,他发病的时候,他的世界,就只有她了。
如果她离他而去,几乎可以确定,他就失去了整个世界,或者说,这世界就将失去他。
也许没人在乎,但她在乎。
阳光染在她柔弱的肩膀上。
她伸手想拭去泪痕,但越拭,眼泪越忍不往下淌。
在顶楼的阳台,殷小妙泪如雨下。
她努力地抬起头,仿佛间,手背拭下的每一颗泪珠,似乎都被阳光染上七彩的光芒,在那些泪珠里,闪烁出在校园里并肩欢笑的模样、在风雨里互相扶持、在水库边依偎的甜蜜、在大理的互诉衷肠、在LS她高原反应时的寸步不离……
可就算是爱,她也感觉不知道怎么支持下去。
殷小妙茫然地抽泣着,张望着四周,她看见了屋子里墙壁上陈旧的狮头。
“拿起狮头,你就是雄狮!”祖父的话,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她抹着泪水,走了过去,抱下一个黑色的“张飞狮”,扎起了架势。
在这狭小的天台,舞动着的,不再是黑夜里那只轻盈的白猫。
雄狮已醒,她便在狮头之中,看见了光明。
正午,艳阳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