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很不喜欢永恒教会的孤儿院。
直到现在我也很难说明那种意味深长的气氛,就好像这里就是一个被生活所抛弃的角落,所有人都自以为快乐的生存下去。
但那些都是自欺欺人的快乐,为了说服自己是快乐的,为了说服自己活下去的谎言,自己对自己说的谎言。
逃出这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像是魔咒一样萦绕在我的脑海中。
就连做梦的时候都在一次次的将自己的脑袋从大门的门缝里往外挤。
可孤儿院里的职工虽说都是些在永恒教会内部郁郁不得志的普通人,要不就是些年过半百的老人,但我也就是个小孩,一个总是吃不饱饭的小孩。
我就这么一直做着有朝一日逃出这个鬼地方去找奶奶口中所有人都有的“家人”,永远都会包容自己的“家人”。
也许是真的太虔诚了,连永恒之父都感应到了我的真诚,突然就有这么一个深夜,孤儿院的大门就这么留下了一条缝。
只是看上一眼,微微开启着一条小缝的大门里长出了无数双手,拉着我的身子就往外面走。
没有人看到我,也没有人突然跳出来叫我回去睡觉。
锈蚀的大门在吱呀呀的叹息中开启,月光安静的在被雨水打湿的地面上沉浸美梦。
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就这么实现了,恍惚之间似乎连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我拖沓的脚步缓慢却愉悦,背后的孤儿院也越来越小。
杂草丛生的小径在我眼里甚至比黄金铺成的传说之路还要美妙,直到,那一双眼睛出现在我的面前。
明明是和自己一样消瘦饥荒的面孔,眼神里却流露出赤果果的兽欲。
他手上松垮垮的提着一把满是豁口的小折刀,一边朝着我走来一边对我招手。
他可能是想要伪装出一副善良和蔼的样子吧,如果他的舌头没有垂涎地在嘴唇上划拉,可能有那么百分之一的蠢货会上当吧。
我自然是掉头就溜。
事实证明,一个浑身上下没二两肉的小鬼和一个脑子不好的蠢货在某种意义上没什么差别。
至少都不可能从一个饿疯了的成年人手里逃走。
也许是颗石头,或者是根不知道属于谁的骨头?
反正我绊倒了,摔在地上好像快死了一样面前发黑。
我突然想到,也许不是因为我虔诚的祈祷想要离开孤儿院才会出现那一扇没锁的大门。
可能是身后这家伙对一顿饱饭的祈祷更加虔诚,我才会出现在这里。
我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奶奶口中的饥荒远不只是孤儿院里每天只能吃上一顿饭的日子。
它要残忍的多,阴暗的多。
“别怕,别怕,”身后那家伙还在蛊惑我,“只要睡上一觉就好了,有个非常温暖的地方可以让你好好睡上一觉。”
我听见刀刃刺破空气的声音,第一次,我觉得外面世界也没有那么美好了。
奶奶说自由不比生命重要,我却用她故事里的话反驳她:
“如果不能获得自由,我宁愿死。”
原来,我能说出这句话只是因为我没有见过死,没有被死亡威胁过,没有想象过死亡之后究竟是什么。
恐惧,如此的真实且傲慢的捏紧了我的心脏。
鲜血,溅在了我的面前,从我的发梢里粘稠的滑落,压着我的睫毛挂在眼前,展现出一个血淋淋的世界。
“老太婆!找死啊!”
“饥荒是很不容易,但人终究还得做个人不是吗。
这里有一点面包,不好吃但能填肚子。
如果你觉得够了,带上走吧,就当没见过我们。
如果你非要吃顿饱饭,我来吧,让这孩子回去。”
血腥味冲进我的鼻腔,可心头的恐惧却一下子全都消散了。
奶奶慈眉善目的站在我的面前,手臂已经被匕首刺穿,粘稠的血液沿着刀尖低落到我的头顶。
而她却用另一只手从怀里取出两个面包,递给伤害她的人。
“算你走运!”
死亡的鬣狗拿着带血的面包离开了,我慌忙地站起身,想要伸手去扶奶奶地手臂,却又无从下手,生怕惹得她疼了。
“走吧,”奶奶什么也没说,只是扭扭我的脸,“还好我出来的时候带了两块面包,不然啊,我这把老骨头可就糟糕喽。”
之前一直忍住没有吭声,可她这句话一出,我的眼泪忍不住的往外流。
奶奶牵着我的手往回走,我断断续续地抽泣着,还一边问她:“奶奶你不怕死吗?”
“怕,怎么不怕!”奶奶很滑稽的大声搞怪,逗得我脸上冒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鼻涕泡。
“那你怕死为什么还要来救我呢?”
“因为你是我的孩子呀。而且你活着总比我活着有意思多了。
还记得我和你说的海皮尔吗?他肯定比所有人都怕死,但就是因为他怕死,他才愿意去拯救那些将死的人们啊。”
······
咯咯咯。
牙关的碰撞声响彻麦廉的脑海,面前这座病房里的两个黑衣人影,情不自禁的让他想起了当初那个对着他举起刀的灾民。
会死,真的会死。
两人身上毫不掩饰的强烈异样,对于任何的生命来说都是彻骨的死寂。
四周本来还给麦廉带来不安的白雾,此刻却给了他一种隐藏于暗中的安全感。
他后退了一步,四面八方涌来的白雾将病房遮挡。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只是做了个梦。对,对,对!我就是做了个梦!”
返回的脚步越来越快速,越来越急躁,似乎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逼着他逃离。
麦廉用手拍着自己的脸,像是对着某人一样低声咆哮:
“你只是睡昏了头!没有什么白雾,更没有什么奇怪的黑衣人,这就是个梦!
回去,睡上一觉!等到明天早上醒来,一切都会安然无恙!”
房门被他猛地拉开,气浪卷起他的衣角灌进大量的冷风,冷的让人发抖。
浑浑噩噩的走到自己的床前,麦廉撇了一眼阿列克的床铺,笑了:
“对啊,还有阿列克大主教在呢。我有什么好急的。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轮不上我一个小小的教徒操心。睡吧睡吧。”
大力掀开被子把自己绑在里面,将手脚都卷的死死地,像是只丑陋的虫茧。
低声的呢喃从茧里面传来。
“小白也许会死,但也许也不会呢?可我冲进去一定会死的!”
······
“我不能死,我还可以活很久很久,我还可以追随阿列克大主教!我还可以救很多很多人!”
······
“没办法的,该死的人你怎么救都救不回来!不该死的人不需要你救!”
······
“就算你想救,你没有这份能力啊!无外乎多死一个人而已,没意义的!”
······
“你和她算什么关系?!她只是个病人!普普通通的病人!就当她病死好了!”
······
“就当她病死好了,求求你,当她病死好了!我求你了!求你了!!!”
······
“屮!!!!!”
撕拉一声响,被罩被直接撕碎,露出了里面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填充物,飘散着落在麦廉的身上。
他深深的喘着气,一口又一口,一口又一口!
血液疯了一样的往脑海里面冲,无数的幻影在自己的面前闪烁。
有自己横躺在地上的尸体,有小白失去活力的空洞眼神,有林克绝望地跪倒在地牵着小白的手茫然地痴傻···
有拯救了无数个病人安享晚年的自己,有跟随在阿列克大主教身后用脚跨越人间疾苦的自己,有死亡之后升入神国投入永恒之父怀里的自己···
“别吵了,别吵了!”麦廉脸色越发的狰狞,一半哀伤一半绝望组成的漩涡挤满了他的面孔。
手臂高高地举起,无比沉重地砸在身旁。
柔软而粘腻的触感布满了手掌的某一个毛孔。
他低下头,橙红色的果肉布满了手掌,雪白的奶油散发着童话的香甜,蓬松的蛋糕充斥着蠢蠢欲动的美味。
已经无法分清楚这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但本能让他将裹在奶油里的手指送入嘴里。
是无比真实的,幸福的味道。
“要是以后你找不到老伴的话,不如搬来和我一起住吧。反正我现在赚钱可多了,给你留个房间绝对绰绰有余。不过我估计你是找不到老伴了,算了算了,房间给你留着,爱来就来啊。”
林克揶揄的笑容那么气人。
“麦廉叔叔,你往这里坐,我给你捏捏肩膀吧。早上就注意到你总是活动肩膀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是吧,我的手艺绝对一流!当初我们家老爷子碰上我这一手,就没有不好说话的时候!”
小白天真可爱的笑脸比所有他能够想到的形容词都更美好。
“但你不一样,你是永恒教会的教士,和阿列克大主教的关系亲疏对你以后的影响会很大。
我希望你至少是在明确即将面对的后果的基础上去做出选择,而不是懵懵懂懂就被人分了队伍。”
林克真诚的双眼里全是纠结,可即便可能会失去自己这个视阿列克大主教为偶像的朋友,即便他对阿列克大主教心怀无比感恩,他还是选择在自己的面前说阿列克的坏话。
只为了自己不会懵懂地走错了路。
房门,缓缓地打开了,低着头的麦廉跑了出去。
牙关紧咬,简直想要破碎了一样用力。
白雾扑在脸上,几乎要将他的脸皮冻碎,崩解似的生疼,可他越跑越快。
病房再一次出现在面前,可这一次他直接伸出了颤抖的双手推开了门:
“你们!想要干什么!”
老者惊讶地回过头,脸上的每一个褶子里都写满了意外:“居然有人醒了?等等?一个晨星?”
一旁的少年冷脸旁观,直接将病床上的小白提了起来,扛在肩上。
一颗炽热的永恒光弹撞击在他的脸上,发出一声闷响撞歪了少年的头。
麦廉的手臂颤抖着,却依旧咆哮着:“放下她!”
“莫名其妙自寻死路的人还真是多啊,”少年无可奈何地叹息着,嗓音就像是头被囚禁在喉咙里的怒龙,抖动着身上的铁索发出压抑不住的暴躁,“活得很不耐烦吗!”
一旁的老者顿时有些紧张的安抚道:“不能杀他!他是永恒教会记录在册的教士!如果死了,掌控辉煌天国的人会得到消息!”
麦廉不懂什么是辉煌天国,也不知道谁是掌控辉煌天国的人。
但他能够听得出来,面前这两个人顾及着那个掌控辉煌天国之人的力量,不准备让自己死亡。
心头的紧张感瞬间消散不少,他手中又是一团炫光打出,这次是对准小白去的。
虽然不知道小白为什么一直昏迷不醒,但他至少也得试试!
驱散法术划过半空,在距离小白不远的位置被少年一巴掌拍散。
“你不会真的以为,”少年抬起头,看着手上灼烧着的永恒神秘,眯起了眼,“我不杀你就拿你没办法了吧。”
刹那间,少年将小白朝着麦廉的位置丢了过来。
他连眼皮都还没来得及眨一下,小白的身躯就像是个炮弹一样丢到自己面前。
几乎是本能地,麦廉伸出手就是这么一接。
巨大的冲势几乎要将他连带着一起撞飞,让他忍不住倒退了好几步,最后撞上了身后摆着的小桌子,失去了重心开始后仰。
与此同时,他视角的余光中,面前的两个黑衣身影已经少了一个。
老者站在原地无奈地摇着头,而少年却早已失去了踪迹。
“老老实实在迷雾里沉眠不好吗?”
这个声音,是从他的下方传来的。
双眼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低头往下,一条半透明的三角蛇首直接冲了上来,对着他的脖子就是一口。
堕落神秘的猛毒进入血管的瞬间,麦廉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团废纸正在被人揉皱一样发出剧痛。
双手顿时就失去了力气,他只好跪在地上,趴在小白的身上挡着,从他喉管中涌出的鲜血不要命一样的往外涌,喷的小白一身都是。
“这毒会在太阳升起之后要了你的命,现在给我滚开,我让你的痛苦可以减少一部分,等死的过程不至于那么绝望。”
麦廉丝毫没有理他的意思,依旧趴在小白的身上,身子颤抖强忍痛楚。
见他这么难缠,少年的眼里已经不仅仅是愤怒,暴起的血管全都在咆哮着杀意。
一旁的老者见状不妙,赶忙三两步走上前,一把将麦廉提了起来丢到一边,然后将小白扛了起来:“没这么多事,这不是提起来丢垃圾一样的事。”
“我不丢垃圾,我也不碰垃圾。”少年恶狠狠地瞅了老者一眼,推开门走进白雾之内。
老者摇摇头,在麦廉的身前蹲了下来,仔细地检查着他喉管上的伤口。
“这出血量完全支撑不到凌晨啊,难道是这家伙太弱了?所以恢复伤势的能力才这么差?”
麦廉不管不顾,用痉挛的手臂扯着小白一片垂落的衣角。
乌黑的毒血不断地从他嘴里涌出,咕嘟咕嘟的冒着泡,吞噬了他一切声音。
“真是够烦人的,不愧是永恒教会的家犬,恶心程度和我们有的一拼。”
老者喃喃自语,最后伸出手指在麦廉喉管的伤口上一捏。
漆黑的火焰混着皮肉的焦臭味,将伤口化作一片黑疤。
“这样就差不多了。”
说完,老者站起身松了口气,好像是个救死扶伤的医生一样露出了欣慰的眼神。
然后狠狠地一脚踢在麦廉的腹部。
使得他整个人都像是河虾一样躬起身子,蜷缩起来。
老者心有余悸地感慨着:“差点以为接二连三的出问题,差点就要被那个怪物做成肉酱饼了。CNMD,神经病一样跑出来送死!”
话音未落,他又是无比沉重的一脚踢在麦廉的额头。
昏黄溃散的世界里,麦廉看着老者扛着肩头的小白缓缓消失在白雾中。
但他却笑了,因为他注意到小白那轻轻勾起的食指,注意到她滴落在白雾中的眼泪。
我也不是那么没用吧,至少全力以赴地施放法术还能从他们的手中中唤醒小白不是?
麦廉调整了一下身躯,体内的神秘之源内空荡荡的一片,面对猛毒无力反抗。
力气也似乎被猛毒抽离,每一次肌肉的动作都伴着无尽的折磨和痉挛。
按照那两个人的说法,他将持续这种痛苦直到太阳出来。
等到那个时候,小白的安危谁也保证不了。
他像是一条毛毛虫一样用身体的剐蹭在地面上爬行,最后爬到刚才被他撞碎的桌子边。
双手捧起一根折断的木棍,上面新鲜的木刺毛躁的很,根根竖立。
“啊,刚才那种幻觉能不能再给我来一次啊,”麦廉苦笑着,将自己的头向上抬起,“香橙口味的糕点,以后再也吃不到了呀。”
话止,手落。
木锥毫无迟疑的刺入麦廉的喉咙,破开之前焦黑的皮肤,破开被猛毒腐蚀的肌肉,撞在脊椎骨上才停了下来。
生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快的逃离他的身躯。
恐惧,如期而至。
可他却笑了,笑得血被喷的到处都是。
因为只要他死了,那个所谓的掌控着辉煌天国的人就会知道这里出了问题,才有人能来帮忙。
“快死了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吗?能不能不要回光返照,给我个走马灯啊。”
感觉自己的脑子居然慢慢清晰起来,麦廉瑟缩着抱紧自己,眼里有些湿润。
归根结底,等到一开始的冲动散去,还是害怕啊。
只不过,如果还会碰上这种事,他应该还是会这么做的吧。
毕竟,从那条回孤儿院的小路开始,他就已经注定成为这样的人。
“他们是我的朋友。而且他们都还年轻,活着可比我有意思多了。”
慕然,他伸手按在自己的胸膛。
那逐渐缓慢下来的心脏中温暖的感觉。
“不对,这种感觉好像不是朋友。”
思绪纷飞,回到了那个深夜。
一个在岁月里模糊了的字眼,一个他早就放弃寻找的字眼飞进了他的心底。
此刻的笑容,连死神都微微却步。
“啊,原来这就是家人啊。
很高心遇见你们,林克、小白、阿列克主教。
谢谢你们在最后一刻出现在我的面前,哪怕只是我的幻想。
谢谢。”
作者题外话】:写完了,心情有些复杂。我其实比任何人都不希望这本书里出现悲剧,不出现牺牲。但我很清楚,我只是个讲故事的人,不是操控他们命运的神。我给了他们性格,这就是他自己选择的人生。我很喜欢麦廉这个角色,感谢他出现在我的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