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呢?
弈玄开始发愁。
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玄天门如今消失的无影无踪,要说不难受那是假的。
可山门到底是死物,不过是多费些时间,便能再度重建。
遗憾的,是那些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
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一个个亲切可爱的孩子。
哪怕是见惯了别离,掌握着生死,弈玄还是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这种滋味很不好受。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朋好友远去,留给自己的只有无尽的孤独旅程。
或许自己应该再冷漠一点,再绝情一点。
会因他们的存在而高兴,却不会因他们的离去而伤怀。
可到底,自己不是块石头。
于是,弈玄伸出一只手,轻轻这么一握,一卷阵图便出现在手中。
图中所绘,是曾经的玄天门。
暗纹阴阳鱼环绕的玄天门如此真实,仿佛只是将其缩小,整个放在了图中。
整张阵图在动,日升,月落,玄天弟子们来来往往,走走停停。
只是有些人看起来清晰无比,有些人看起来却只剩下一团虚影。
还好,情况算不得太糟糕。
阵图迎风而展,弈玄就这么走了进入。
人死之后,若还有灵魂意识残存,便能有两个去处。
一为永恒海。
永恒海,又可称为轮回海。
是神主所创,万物轮回之地。
另一个,名为彼岸。
万物解脱之处。
只要登临彼岸,便可得解脱。
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弈玄已经很久没来过这儿了。
虚无的空间中,一边是浩瀚海洋,闪耀着金色光芒。
他能看见千万生灵在其中飘荡,渐渐沉入海底,获得新生,开始再一次的轮回。
一边,是无垠黑暗。
在那遥不可及的天边,隐约能看见神秘的大地上开满了鲜花,长满了青草,黑暗中的河流蜿蜒曲折,仿佛一条条桥梁,由自己脚下流向彼岸,最后没入更远处的虚空。
他能看见更多的生灵,正沿着河流登上彼岸,离自己越来越远,消失不见。
在他看来,活着就是一次次的重复,一遍遍的轮回。
灵智,是见识的积累,是对自我的认知。
他开始搜索记忆中的名字,朝着永恒海呼唤,向着彼岸呼唤。
这卷阵图中,还记录着他们的影子,还保留着他们的过去。
只要上面属于他们的印记还未散去,在弈玄眼中,他们便还没有死去。
只要能够带着他们离开,死而复生便是如此简单。
除非,他们已经登临彼岸,除非他们已经前往来生。
已经有人听到了他的呼唤,虽然只剩下了意识体的存在,却还保留着曾经的本能,默默来到弈玄身边,再融入他手中阵图,融入属于自己的影子,自己的过去。
随着人越来越多,阵图之上不再只是重复那几个单调的画面。
弈玄满意地点点头,轻轻擦去那已经模糊的影子。
有的已经沉入海底,有的已经走入黑暗。
没有人可以替他们选择,一切只看他们心中所想,心中所念。
当然,总有那么些人,既放不下心中所想,又舍不得心中所念。
他们就这样停留在原地,不肯前进一步。
一路走来,弈玄看见了很多生灵,或坐,或蹲,回头四顾,满心茫然。
弈玄轻轻绕开他们,继续呼唤着名字。
有人站起身来,向着他走来,可走到半路,有人却掉头走向了永恒海,有人转身踏上了彼岸河。
更多则是投入他手中阵图。
阵图画面越来越丰富,弈玄也停下脚步,直直看着眼前那坐在永恒海边缘的那个人。
余景相。
就算是现在,他还是不肯放下手中的那张画。
目光迷离,眼中没有任何画面。
嘴唇张合,听不见发出的任何声音。
于是弈玄上去就是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大声叫到:“小子,好久不见?”
其实根本没过去多久,余景相默默回过头,冲着弈玄笑了笑:“你好,好久不见。”
虽然此时的他根本不知道眼前之人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好久不见。
于是弈玄也坐到了他的身边,笑着问道:“你在看什么?”
也许他根本看不进任何东西,也许是过往的画面太多,他根本看不过来,看不真切。
“你又在想什么?”
弈玄继续问道:“你现在,最想的,是什么?”
老实说,想的东西太多,以致于余景相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于是他也问道:“我在想什么?”
他的目光落到自己手中的画卷之上,他默默展开,却是一张白纸,什么也没有。
他更好奇了,转头来看着弈玄:“我在想什么?”
弈玄笑,他也笑。
两人笑了好一阵,弈玄突然板起脸,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我在问你,你来问我?”
没有疼痛的感觉,余景相皱眉。
他将目光投注向远方,沉默不言。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但感觉对我很重要。”
“有多重要?”
余景相没说话,可此时他的表现已经证明了此物对他的重要。
因为舍不得,所以不肯踏入轮回。
因为舍不得,所以不肯登临彼岸。
“对你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弈玄再问:“是这张画,还是画里的人?”
“都不是。”
出乎弈玄的意料,余景相毫不犹豫答道:“是绘制这张画的人。她对我很重要。”
弈玄轻笑,继续问道:“是么,那她是谁?”
沉默。
或许是因为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想不起。
沉默,或许是不敢回答,沉默,或许是不愿提起。
“我不知道。”
“不不不,你肯定知道,你仔细想想,一定能想起来的。”
“她叫花娘。”
“花娘?真的有人叫这个名字吗?”
记忆越来越清晰,余景相的声音也不再有任何迟疑:“不是,那是我为她取的名字。”
“她没有名字?”
“对,她没有名字。她是个孤儿,没有父母,没有亲朋,也没有名字。”
“那为什么,要给她取这么个名字?”
“因为”
余景相的眼前,好像出现了那片花海。
他已经完全陷入眼前的画面。
寂静的山谷,只属于两人的天地,开满了遍地的鲜花。
那天阳光很好,光线照耀在她沾着花瓣与水滴的肌肤上,好像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忽然一阵风来,天空像是下起了花雨,一朵朵,一片片落在她的头发上,落在她的衣服上,落在余景相的心上。
当她的唇落在自己唇上时,余景相终于知道幸福是个什么味道。
是甜的,像花蜜一样的甜。
而且很香,像盛开在身边的鲜花一般芬芳。
她的眸子很亮,就像是清晨花朵上的露珠一般。
澄澈,透亮。
透过她的眼睛,余景相仿佛能够看到整个世界。
原来自己的世界这么小,小到只能容下一个她。
“因为,她很美。我很喜欢她。”
“是么,然后呢?”
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呢?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她为什么离开了自己?
我是谁
花娘?
花娘?
花娘!
他呆呆摸着自己的脸,从双眼中流下的透明水珠让他有些迷茫。
他笑着,用沾满了泪水的脸看着弈玄:“抱歉,我记不起来了。”
“那,你还想见到她吗?”
“我想,我想见到她。”
“哦,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模样?”
是啊,自己好像记不得,她长什么模样了。
于是他开始慌张起来,手足无措,像个无助的孩子,用祈求的目光看向弈玄。
弈玄现在有些生气。
又有点高兴。
自己养了这么久的猪,居然被窝白菜钓走了。
不过也好,他终于会拱白菜了。
弈玄笑着抚摸着他的头:“不要怕,一定会想起来的。你真的,很喜欢她呢。”
“我想,她一定也很喜欢你。”
弈玄慢慢牵起他的手,和小时候一样,领着他向前走。
“她一定在等你回去找她。你想要去找她吗?”
“我我要回去找她。”
不只是想,余景相知道自己必须回去找她。
他突然挣脱了弈玄的手,当下四顾,却是满心茫然。
自己应该朝哪儿走?
弈玄没说话,只是用手指向远方。
余景相顺着手指看去,那是一道飞鱼衡门。
由一黑一白两尾阴阳鱼构成的衡门极其高大壮观,站在那下面,给人一种难言的压抑。
好像那门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身上,喘不过气。
“去吧,去吧。”
弈玄轻轻推着余景相,催促道:“快去吧,可不要让她等得太久了。”
余景相点点头,又笑着对弈玄说道:“谢谢你。”
弈玄虽然面上在笑,心里却是已经想着出去该怎么教训他。
他将余景相视为衣钵传人,将来自己的一切都要托付于他。
不管是自己背负的责任也好,自己拥有的权利也好,通通都要交给他。
甚至,是自己的神位,也要交给他。
所以,对于余景相,他总是最苛刻的,最严格的。
虽然他自个儿臭毛病一大堆,可他却希望自己的传人是完美的。
是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足以超越他的存在。
他默默看着余景相穿过双鱼衡门,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回头,看着那遥不可及的彼岸,略感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