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头鬼道:“就凭你,还想当队长?你能保住你这条鬼命就不错了。”
这句话说到李正东心里去了,令他羞惭难当。才吃了一顿饱饭,就生出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来,真应了那句俗话:饱暖思**。
他又恢复了沉默。
黑头鬼有些后悔口快失言,这个愣种一路之上无论受怎样的鞭打折磨,都没有求一声饶,眼看着这一顿饱饭已让他敞开了心扉,如果顺着他的想法跟他聊,慢慢引导,说不定就真套出话来了。可他没忍住说了一句实话,就将李正东彻底打回了原形,重新封闭了心灵。再要让他开口,恐怕就得采取另一手了。那不白瞎了一顿上好的酒菜!
果然,无论接下来黑头鬼怎样循循善诱、苦口婆心,李正东都是直愣愣盯着他,不发一言。
黑头鬼悔怒交加,终于失去耐心,拿起断头黑鞭狠狠抽了李正东百十鞭子,抽得他差点把才吃下去的酒菜悉数吐将出来。
黑头鬼命将李正东提去厢房,让驿鬼送了一桌酒席进去,传令早已候着的四名行刑鬼卒,一边喝酒吃菜,一边慢慢地严刑拷打,直到李正东交代出李正坤、李正山等人的去处为止。
李正东被变着法儿折磨拷打,痛不欲生,但他什么也没说。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的确不知道李正坤、李正山他们的去向。如果知道,他早就说了,因为他很想保住吃进胃里的酒菜。
黑头鬼一边饮酒,一边听着从厢房里传出的惨叫声,心中渐渐生出一条毒计:将李家村众鬼逃脱一事,栽赃到李正东头上。
天亮了,驿站内外的驿夫、兵丁、新鬼,统统都没睡好,因为李正东凄厉痛苦的惨叫声,在驿站上空回荡了一夜。
李正东在吐完胃里所有东西,外搭数升苦胆水后,终于“招了”,并且说了许多地方,一会儿说李正坤他们回了老家;一会儿又说去了南方,因为做完化工厂的活,李世如原准备带他们南下;一会儿说也可能去了西南,因为那里离老家不远,李世如说万一家里有事,回去方便。
四个行刑鬼也不傻,知道他是打慌了胡说,不但不信他的话,反而折磨得更欢了。反正有吃有喝,直当打着消磨漫漫长夜。天明将李正东架出厢房,惨状不忍卒睹。
行刑鬼报告昨夜情形,虽经想尽方法痛殴,李正东除开满嘴胡说,别无交代。
这样的结果,在黑头鬼预料之中。有鬼卒准备用回身粉愈合李正东浑身伤口,被黑头鬼制止,命用铁链将李正东严严实实捆了,牵着上路。
到了无常殿,殿前有一个大广场,前头的数万新鬼正在上面点数编队,乱哄哄地象是人间的牲畜市场。黑头鬼押住五千鬼魂,在广场边沿等候。有交脱了差的鬼队长从无常大殿出来,见黑头鬼垂头丧气,不免走上来问两句。黑头鬼打拱作辑,只道一言难尽。同仁不好深问,作别而去。
无常殿是连体双殿,颜色从大门中间分开,左白右黑,泾渭分明。左边是白衙,由白无常主持;右边是黑衙,由黑无常主持。
两位无常爷性格特立独行,素来不喜欢色彩艳丽的世界,眼中只有黑白。一千多年前到衙就职时,不喜欢原衙的青砖碧瓦,两位爷遂拿出两枚围棋子,丢在罐中,抓阄定黑白。白无常抓到了白子,便以白色为标志,不仅将官衙漆成白色,手下当差的鬼卒役隶也全换成白衣白甲;他自己则身穿白衣,头上戴着高高的白帽子,上书“你也来了”四字。黑无常抓到了黑子,官衙和差役便换成黑色;他也全身穿黑,头上的黑帽子上也写着四个字:正在捉你!
世人据此揣测,黑白无常各掌善恶,不过误解而已。此二鬼之职责只在于将新鬼生魂捉拿到殿,点名验身,分队编组,不论美丑善恶,按十殿阎君所职,分送不同的阎王殿。
阴天子治下共有十殿阎王:第一殿,秦广王蒋,专司人间夭寿生死,统管幽冥吉凶;第二殿,楚江王历,司掌剥衣亭寒冰地狱;第三殿,宋帝王余,司掌黑绳大地狱;第四殿,五官王吕,司掌剥戮血池地狱;第五殿,阎罗王包,司掌叫唤大地狱、十六诛心小狱;第六殿,卞城王毕,司掌枉死城;第七殿,泰山王董,司掌碓磨肉酱地狱;第八殿,都市王黄,司掌热恼闷锅地狱;第九殿,平等王陆,司掌铁网阿鼻地狱;第十殿,转轮王薛,专司鬼魂核定等级,发往人间各地投生。
待先到的鬼魂全被发往应去之所,轮到黑头鬼交割时,当值主薄查点数目,验看文书,发现少脱九十九名,顿时鬼脸就绿了,直冲假作镇定立于一旁的黑头**辑道:“黑头兄弟,你我共事几百年来,我从未得罪过你,为何害我?”
黑头鬼知道敷衍不过,只得嘿嘿一笑:“你哥子只管照实收录,至于走脱鬼魂,兄弟我自去无常爷案前领罪。不过好在我历尽辛苦,总算抓回了逃逸主犯。”
交割毕,主薄与黑头鬼一起来到黑衙公堂。黑白两位无常正坐在大堂旁边的休息厅里对奕。
听完主薄禀报,黑无常漫不经心地皱眉道:“我记得此等事例,早有陈规旧法,按律应该怎样?”
主薄尚未开言,白无常笑道:“按我那边的规矩,走脱一魂,打一百棍。”
黑头鬼吓得魂飞魄散,一名一百棍,九十九名就是九千九百棍,近万棍打下来,早成一滩肉酱了。赶紧磕头求饶。
黑无常挥挥手:“就按白爷那边的规矩办。今天我心情好,连赢了白爷两盘,就减一半,打个五千的整数。”
黑头鬼嘟哝道:“白爷,你老人家输了棋,别拿小的出气呀。”
声音不大,白无常却听见了,拎起白子照着他脑袋弹来,弹出一个大包,骂道:“办错了差事,还敢犟嘴!”
黑头鬼吓得赶紧伏地磕头,连道不敢。
还是主薄镇定,帮黑头鬼求情,说虽然走脱九十九名鬼魂,但黑头队长带着鬼卒连日奔波,追回了主谋者,现单独押在堂下,等候无常爷审问。
黑无常这下来了兴趣,推棋而起,说连年抓魂拿人,上百年碰不上一件新鲜事,都快把他闷死了,现在既出了一个又傻又大胆的鬼魂,正好拿来取乐一番。命速速带将上来,让他和白爷高兴高兴。
李正东被铁链五花大绑着推上堂来。
黑白无常共案而坐,因未着官服正装,两鬼各穿着黑衣和白衣,头上没戴帽子,头发挽在顶上,各插着一根与衣服同色的簪子。李正东见他们并未象人间画像一样,头上戴着高高的帽子,上写着“你也来了”、“正在捉你”,穿白衣的也并未口吐长舌,心中拿不准是否就是黑白无常,呆立着不动。
黑头鬼喝道:“大胆小鬼,见了两位无常老爷,还不下跪!”一脚揣在他的脚弯处。
看来确是黑白无常无疑,李正东跪在地上,哭道:“无常爷爷,我冤啊!苦啊!”
黑无常黑着脸:“你有何冤何苦?”
李正东道:“我们一路走来,这个黑头鬼纵使手下弟兄狠打狠骂,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在翻阴阳界时还用钉鞋踢我们;他自身看守不严,跑了李正山他们,却非得要让我交代出他们的去处。我哪里知道?他昨夜在旅馆里便让鬼兵打了我一夜。无常爷爷,你们看我这身上的伤!”
李正东把一路上所受的苦楚和心里的委屈都倾泻了出来。他心想,别的鬼魂胆小怕事,屈服于黑头鬼的淫威,不敢说实话,老子不怕,就要在无常爷面前告他一状,相信黑白无常这么大的官儿,不会袒护手下人。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大官儿都是讲理的,就他妈手下的芝麻绿豆小头目,拉虎皮当大旗,擅作威福,见了大官儿现了相,就要吃瘪。
李正东信心满满,黑白无常知道事情真相后,一定会惩罚黑头鬼及他手下的鬼兵。
但并未见黑白无常震怒异常,等了一阵,黑头鬼还好好地站在旁边,心中不禁纳闷。
他抬头看着两位无常,眼里充满疑惑。黑无常似乎了然他的心思,慢条斯理地道:“老爷我也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问黑头鬼是怎么回事?
黑头鬼昨天晚上就编好了词儿,今天又在腹中反复修改,早已编得天衣无缝、烂熟于胸。黑无常一动问,他立马就口若悬河,从头到尾,夹叙夹议,滔滔讲述起来。听到后来,别说黑白无常,就连李正东这个当事之鬼,都信以为真了。
黑头鬼的大意是他因见李家村一村壮劳力都横死于爆炸,剩下孤儿寡母、老弱病残,无人供养照看,实属悲伤可怜,加之新魂太多,鬼卒有限,便只将李家村新鬼圈住,象征性地安排了两个兵丁看守。李正东乖巧玲珑,百般讨好于他,他一时眼蒙心软,信了李正东的鬼话,任命他为临时队长,看好那一圈新鬼。但李正东口蜜腹剑、阴险狡诈,等等,趁他到别处巡视,便伙同李正坤、李正山,打伤看守鬼卒,逃之夭夭。他带人追了几天几夜,费尽辛苦,甚至还冲撞了钟郡主的鸾驾仪仗,才追上那伙逃跑的鬼魂。李家村鬼魂都是长期从事建筑的农民工,手沉力猛,又碍于郡主仪仗,不好过分铺排,因此,只捉回为首之鬼李正东,余下一百名新魂,只好眼睁睁看着跑掉了。
李正东惊得上巴都快掉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