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境内西南地区,有一座山,名叫万福岭,从阳间视角看来,山势崔巍奇绝,树茂藤盛,溪涧幽深,不见大路,只有小径,且道阻难通,故风景虽好,却人迹罕至。偶有驴行或探险之人结队涉足,也不大多不能深入腹地,爬上岭巅,只能半途而返,望岭兴叹。
但从阴间来看,此处山势平缓,林木葱郁,山泉叮咚,两条大道由北至南、从东到西在此交汇,鬼来车往,天然具备繁华热闹条件。可此处房屋建筑却分外冷清,只在交叉的十字路口,有一个小小的食店。
食店也只有三间茅屋,靠东一间最大,是来客吃饭的厅堂,与厅堂顺序挨着的两间,一是厨房,一是堆放食材的贮藏室。食店旁边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农家小院儿。
食店是一个死龄六十来岁的婆婆独自经营。婆婆身材中等,略显瘦削,头发花白,面目慈祥,凡来店中吃饭、喝茶的鬼魂,无论男女老幼、尊卑高低,都平等相待,从不厚此薄彼。食物却只卖一种,方形面皮包肉馅,北方叫馄饨,南方叫抄手,婆婆却叫它“包面”。
旁边的小院儿是婆婆的家,只她独居,院子收拾得干净整洁,院里种着各式蔬菜,绕栅栽着各色鲜花,蔬菜清翠欲滴,鲜花争奇斗艳。婆婆还喂着一条对她温顺、对外鬼凶恶的护家白犬,养有一群鸡鸭。
这天黄昏时节,从大路上踽踽走来一个鬼魂,衣衫不整,面目脏污,头发蓬乱,长约半尺的胡须撒在胸前,也象一丛乱草。这个状如乞丐的鬼魂,观感就是肮脏、漠然、麻木,在阴间毫无目的地胡乱游荡,天不管地不收。
鬼魂经过食店门口,婆婆正在择菜,看了他一眼,那鬼魂立马僵住了。迟疑一阵,走进店来:“婆婆,你的眼光里布满慈祥,好象我的娘!你这店里卖什么吃的,给我来一碗。”
婆婆呵呵一笑:“天底下的母亲眼神都是一样,我也是当妈的,在阳间有三个子女,都生活得幸福美满。”
“请问婆婆贵姓?你真是好福气!”
“免贵姓罗。”
“罗婆婆,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娘。我们母子有三十年未见了,不知道我娘想起我来,会流多少泪水!”鬼魂流下眼泪,泪水顺着脸颊在脏污中冲出一条印痕。
罗婆婆皱眉道:“无论你在哪里,不管状况境遇如何,都不能这样邋遢颓唐,否则你的娘要是知道了,不定多伤心失望哩。”
婆婆打一盆清水来,让鬼魂洗一洗脸。
鬼魂哭道:“罗婆婆,你真是天下母爱的化身!无论阳间还是阴间,母爱的光辉和慈祥都能温暖心灵和灵魂!虽然我已经离开人世间快百年了,但您老的话语和目光,就象人间的太阳照在我身上,使我感到彻天彻地的温暖。自离开娘亲,在阴间飘荡,三十年来我就没洗过脸,倒不是不讲卫生,而是怕在过河临湖之时,从水中照出自我,会生出对娘亲的巨大愧疚和思念之情来,干脆就让尘垢蒙面,使自己认不得自己,心中逐渐模糊迷惘起来,方才不那么痛苦!可是刚才婆婆那一眼,却使我三十年的努力付诸流水,我又无可阻挡、无比厉害地想念起我的娘了!”
罗婆婆叹道:“你刚才说做鬼快百年了,恐怕你的娘早已投胎几世了,缘份既尽,又何需沉缅不拔,枉自痛苦!”
鬼魂无言,只是大哭不止。罗婆婆无法,只得给他煮了一碗包面端上来:“我这小店里只卖一种食物,就是包面,不知你吃不吃得惯?若吃得惯,你就吃了好赶路。吃得饱穿得暖,是天下每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最简单的期望。”
大路上忽传来人喊马嘶、车轮咂咂之声,须臾即到店门口。一大队鬼兵喧攘而至,在路面掀起冲天的烟尘。
一个顶黑盔贯黑甲、高大墨黑的鬼将跨进店来,象黑塔一般矗在屋里,脑袋快要顶到上面的茅草,喝道:“呔——老太婆,快快准备上好酒菜,我们老爷随后就到,耽误了老爷吃喝,你吃罪不起!”声震屋宇,连梁上的灰尘都嗽嗽而落。
罗婆婆原本站着,闻言端坐凳上,慢条斯理地道:“本店既无酒也无菜,只卖一样吃食——包面。如果要吃,你们这么多鬼也煮不及,店外候着,我一次煮十碗,你等依次进店来吃,按你等鬼数估计,要两天才能分吃得完。”
“两天?两个时辰都等不起!讨厌的老太婆,啰哩啰嗦,看鞭!”黑鬼将手臂扬起,举起一条粗大的黑鞭,鞭梗顶穿了头上的茅屋顶。
罗婆婆面不改色心不跳:“鼓吃霸赊,王法不容!”
“你——”黑鬼的黑鞭就要落下。正吃着包面的鬼魂双眼灼灼盯着黑鬼一举一动,脚下早暗中蓄劲,即将要踢桌而起,扑向黑鬼。
突然,门口响起一声断喝:“该死的黑头鬼,又欺压良善,还不快快放下鞭子,磕头认错!”一个浑身乌黑的鬼官出现在店门,指着黑鬼大声喝骂。
黑鬼浑身一哆嗦,赶紧收了鞭,低头敛声笑道:“无常爷,我逗这老太婆玩笑,她不肯准备酒菜,我吓唬吓唬她而已。”
原来这黑鬼官正是无常殿黑无常,高大的黑鬼将乃是无常殿鬼队长黑头鬼。三十年前,黑头鬼随李正坤归国,原本因功要升为无常殿屯将,可还没来得及赴任,又被革去升迁,继续呆在鬼队长位置上,心头郁闷之情可而知,因此,在办差履职中,只要稍有不顺,便大发雷霆,遇上的鬼只好自认倒霉。可今天,黑头鬼只能自认倒霉,因为黑无常要他给老太婆磕头认错。
黑头鬼涎着脸在黑无常跟前谄笑,想求他收回成命,黑无常却眼一瞪:“不肯磕头认错是不是,那好,拖下去打你这黑厮五百水火棍,看你今后还敢瞎逞威风不能!”
黑头鬼吓得双膝一软,赶紧对罗婆婆跪下,磕头道:“求婆婆慈祥看顾,赦免我不恭之罪!”
罗婆婆哼了一声,侧身而坐,不理睬他。见婆婆不原谅黑头鬼,黑无常喝道:“来呀,将这黑鬼拖下去打!”黑头鬼急了,忙不迭跪行至罗婆婆正面,将头磕得咚咚直响:“求婆婆仁慈开恩!求婆婆仁慈开恩啊!”
罗婆婆见黑无常当真要打黑头鬼,忙起身对着黑无常深鞠一躬:“这黑鬼虽然态度嚣张,但也是为老爷酒饭着想,老太婆斗胆请求老爷,先记下他这五百棍,今后若再犯,一并清算打来。我这小店不卖酒菜,只有包面,请老爷稍坐,我这就去给老爷煮一碗来,请老爷尝尝。”
黑无常道:“如此有劳婆婆了。”又对仍张惶跪在地上的黑头鬼喝道:“婆婆既已宽赦于你,这顿棍子就权且记下,下次再擅作威福,欺压良善,一顿乱棍打死你这黑厮!”
黑头鬼叩头领斥,唯唯而起,站于一边,低头缩身,再无刚才趾高气扬的模样。坐在角落里吃包面的鬼魂,见黑头鬼吃了瘪,垂头丧气,不禁朴哧一口笑出声,将嘴里的面汤喷了一桌,还差点呛进气管,咳嗽了几声。
黑头鬼又羞又恼,但碍于黑无常在坐,不敢发作,只能狠狠盯了那邋遢鬼几眼。
包面煮来,其色如金,其亮如玉,满满一大碗,面上又放着新鲜的蔬菜,和着红色的辣椒、放着浓香的高醋,黑无常吃得满头大汗,连呼过瘾,说做鬼几百年来,在阴间没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
黑无常欲罢不能,连吃了八大碗,方才打着饱嗝儿,抹着嘴唇,命黑头鬼前来,趴在面前。黑头鬼狐疑而又惊惧地依言趴下,黑无常抬脚照着他臀部狠狠踢了两脚:“该死的黑鬼,险些儿使得老爷错失此阴间至美之味!”
黑头鬼哭丧着脸,还得奉承道:“老爷踢得好!”
坐在一边的鬼又笑出声来,黑无常皱眉道:“这位兄弟,既觉如此好笑,何不前来共坐一桌,摆谈摆谈。”
那鬼魂赶紧拱手道:“在下绝非有意,还请老爷恕罪。时辰不早,在下这就离去,以免搅扰老爷雅兴。”起身放下几张纸币,便向店门走去。
走过黑无常身边,黑无常突然一把拉住他,将他扯到桌前,邋遢鬼只得坐下,苦笑道:“老爷如此抬举,在下受宠若惊,只是怕身上的溲味儿薰着老爷。”
“无妨。”黑无常摆手大笑,“请兄弟坐下,是有事相商。因事情颇急,想抓老弟的差,还望老弟不要推拒。”
“按说老爷差遣,在下自当从命,只是在下一个游魂,无才无技,怕误了老爷之事。再者老爷手下兵将众多,何需在下一个小鬼儿充数效力?传出去岂不有损老爷威严,还请老爷怜悯在下,放我去罢。”
“哈哈哈——此事非阁下不可,旁的鬼魂都不能胜任,请兄弟不要推辞。”
“这——”邋遢鬼沉吟难决。
“这事要是办好了,能顶罪消灾。”
“还有这等功效!”邋遢鬼不觉眼睛放亮,“请老爷说来听一听,到底是什么事,居然能顶罪消灾?”
“你知道我是谁吗?”黑无常问。
“我虽不识老爷尊面,但看老爷相貌打扮、仪仗随从,心中也能猜个八九分,如果在下没有猜错,老爷应是无常殿中的黑无常老爷!”
“哈哈哈——”黑无常仰头大笑。
黑头鬼终于找到插嘴机会,对邋遢鬼喝道:“既知是黑无常爷,为何不大礼参拜,还敢端坐桌前假模假式吃面,出声讥笑!着实该打!”
黑无常骂道:“你这黑厮又乱出言语,我看该打的是你!”
黑头鬼便不敢再言。邋遢鬼却起身伏拜于地:“这位黑兄所言甚是,是在下唐突失礼,请黑无常爷恕罪。”
黑无常忙倾身相扶,和颜道:“兄弟何罪之有,是本官有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