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山麓,
土默川。
点点帐篷点缀之中,却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小宫殿。
刚满五十岁的俺答汗,正端坐于上,诸部首领、汗廷众臣,学着中原的样子,正向大汗奏事。
左边为首的是库登汗打来孙,察哈尔首领,然后是兀良哈部的挪颜图类,再是长子辛爱,次子布彦、三子铁背、四子丙兔、五子把林、六子哥力各,以及堂弟喇布克众人。
而右边呢,却是几个汉人,赵全居于首位,依次是李自馨、周元、刘四、丘富等人。
瘦削冷峻的俺答,一副执掌乾坤的霸气,让下面的人不敢逼视。可内心的痛苦,只有他自己明白——
土默特十二部,如今陷入了一种奇特的危险之中。
那个横空出世的明朝人朱墨,搞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改革,已经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后果。
刚开始,
他听闻朱墨变法,还没有怎么当真,心想无非就是闹腾一阵子而已,明朝是不可能发生什么改变的。但不知为何,那个朱墨的变法,竟然在草原百姓中也传开了……
那些被掠的汉人都在说,朱墨在江南不分贵贱、不分主奴、全都一视同仁,都可以得到朝廷的本钱去干纺织。这就让草原上人心浮动,许多部曲奴婢都憧憬着逃去明朝……
这,
就太危险了!
简直是草原几千年来没出现过的怪事!
俺答每次想起来都会感到害怕,长此以往,每个部落都会动摇,给凋敝至极的民生最后一击,到时候很多人就会离开部落,以后也难以聚集了。
于是,他派出赵全等汉人秘密到江南考察,拿回了不少招贴,也听到了百姓、缙绅、官员的各种言论。通盘思索之后,俺答更是确信无疑——
朱墨的变法,将会对土默特人极其不利。一来,他的办法成功可能性不小,一旦成功了,明朝就会空前强大,到时候就会再次扫北,而土默特人如今十分凋敝,哪有能力对抗一个新生的强大的明朝?二来,朱墨的变法,的确是抬高贱民庶民的,打破了明朝延续几千年的贵贱之序,这就会形成示范,很快扩散到周边各国。而土默特人正处于关键的时期,如何能经受住一次内乱?
几昼夜难以安寝,
他终于想到了这个办法——
先入寇一番,但又不攻占堡子,也尽量少杀人,做出一副前所未有的奇特态势,从而引起严嵩的注意。凭他与严嵩多年打交道的经验,他深知,严嵩一定会反应过来自己的意图,那就是:双方联手制造一场边境危机,让严嵩以存亡危机为由,赶快把朱墨那个后患无穷的变发给停了!
果不其然,
严嵩很快领悟了,也拿出了足够的诚意。
于是他快马加鞭,不顾一切反对声音,连续发出三道军书,召集所有能召集的部落。旬月之间,自青海到辽河,北至察哈尔,能召集的兵马都已经在路上,比预想的要快一个多月,这次一共是八万铁骑,堪称二百年来第一场战斗。
这一切行动极其果决、迅速,甚至都超出了严嵩本人的想象。如果不是那个凶悍的马太师突然袭击,掠走了孙子把汉那吉,这一切就堪称完美。
想到这里,他心情不禁有些萧索,后背忽然一阵刺痛,而同时又有一个念头在盘旋,是一种飘忽的、捉摸不透的感觉,这种感觉曾经让他无数次化险为夷,那是苍狼给他的一种对危险的本能——
马芳马太师一向是勇猛有余,这次又怎么会打得那么准?又怎么会突然出塞追击?偏偏就在这关口上出现在小白海?掳走孙儿之后,又不着急回城,而是一直游弋在宣府、大同两侧?
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那个朱墨已经反应过来了?
不可能啊,连严嵩都是稍后才明白的,那个小子难道真比严嵩还厉害?
于是,
他端坐王椅,虽如泥胎一般不动,心思却已经辗转百回了。毕竟,这次是动员了所有能动员的力量,抗住了空前巨大的压力,一旦有个闪失,他土默特人领袖的地位很可能就会动摇。
但此时此刻,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想作罢也是来不及了……
他长长舒了口气,下定决心,注视着三子铁背,道:“铁背,那吉是你的长子,马太师掳了他,你打算怎么做?”
铁背早就在等这一刻,此时有一丝失望,但更多是悲愤,朗声道:“父汗,我黄金家族的人绝不因自己一人而害了全部!把汉那吉自有长生天、宝菩萨护佑,他是死是活,都不会丢了黄金家族的尊严!”
嗯嗯,
好儿子,好孙子啊……
俺答一听此言,想起少年时也曾流亡,不禁一恸,反而割舍不下了,不觉久久无语……
但既然已经结盟,无论救不救、怎么救,都应该顾及严嵩方面的想法,于是对赵全道:
“赵爱卿,代王妃又怎么说?”
赵全自六年前叛逃以来,深得俺答宠信,很清楚这个大汗对把汉那吉极为看重,可千万不得罪了,当即答道:
“大汗,王妃说,他们会想办法营救那吉……”
话音未落,
铁背已经怒哼一声,道:“怎么救?”
赵全一怔,道:“呃,小臣只是转告原话……大汗,他们的话不可信!严嵩奸党一向言而无信,我们可要自己想办法……不过呢,据小臣了解,马太师这个人很有信义,应该不会加害那吉。”
嗯嗯,
俺答对这点自然很放心,否则早就出兵了。马芳这个人,交战二十年了,他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心里还是有数的。这种明朝武将,还是很有信义的。
想到这里,
他觉得还是有必要给严嵩方面一个正式的回复,同时也是为了表达再无后退的决心,从怀中掏出一支小金箭,上面刻着把汉那吉的蒙文,啪的一下扔到赵全面前,道:“这是那吉的金箭,你连夜回大同,交给代王妃……”
哗的一下,
他又站起来,大步走出殿门,一边从容道:
“还有十多天就是汉人的小年了,告诉严嵩,我就在小年之夜给他送上一份大礼……”
而刚走出殿外,他又回头瞅了瞅这座中原式宫殿,出神许久,才悠悠道:“这东西,怎么总是住不惯呢……”
在场所有人,包括几个汉人都已经明白:那是那吉出生赐名时的金箭,大汗这样做,就表明他已经不在乎孙子的性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