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
他还想在问问这些人的意见。于是很大方的拿出朱墨的书信,依次给众人看了,笑道:
“大家都看看吧,这是朱墨从大同送来的信,也谈不上什么秘密,都是聊一些家常吧……大家呢,都随心所欲,怎么谈都行。”
这些人都是心腹,这次跟随投机朱墨的变法,可谓是已经赚了第一桶金。且张居正为人行事一向大敞大亮,众人对这位恩相自然更是尊崇。
申时行才学出众,一直以来也长期质疑朱墨的改革,这时略看一会儿,也明白了朱墨要清流表态的意思,忍不住道:
“太岳恩相,学生以为,我们此时万万不能表态!”
“哦?汝默何以认为啊?”
申时行站起来,躬身一拜,道:
“恩相,学生以为,理由有三。一者,朱墨变法,所变者究竟为何物?他至今没有一个明确说法,吾曾与他通书,又曾请他撰写著作,宣明变法要义,以澄清天下疑虑,他却含含糊糊,实在可疑啊。
二者,无太祖之德而行太祖之重典,乃是取乱之道。李东阳以降,诸老都以为太祖乃是权宜之计,一旦后世行之,必乱天下。
再者,如今宣大一线、局势未明、胜负难分,如果他败了,俺答占了大同,他身为钦差,难逃罪责。故而,此时表态,实为不智之举。”
嗯嗯,
张居正大袖一拂,背负双手,昂然仰头,心思却在沉吟——
京中亲信已经传言,老太监黄忠的亲信太监曾在玉熙宫看到过一份秘奏,说到朱墨想要法太祖、齐万民,行乱世重典,致君于尧舜云云。这些传言早已传遍大江南北,故而申时行才有如此质疑。
但这些传言,似乎只对了一半,朱墨行重典是真,但不见得是太祖那样的酷烈之法,且严党牢笼天下,权宜之计也没什么不可以,毕竟先要挫败严家,天下才有重整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又道:“汝默说的也有理。你们呢?怎么看?”
徐学谟是常年读阳明心学的,这时立即不假思索道:
“朱墨效法太祖,用重典治世,虽是传言,可其所作所为,又哪里不像了?他贴出告示,说无论贵贱一视同仁,佃户和契奴都闹腾起来了!他在淳安,跟那个海瑞,一起大宴群氓,完全就是个泥腿子!他聚集了富人的钱,去贴给那些穷人,又百般扶持,都去搞什么作坊……
官绅不要说压屈了小民,就算给小民办事不顺,他朱墨就气急败坏,百般凌辱,无所不至,这还有假?他的什么协理衙门,裁换了多少次人手?动不动就说官员不接地气,可这地气,谁接的了啊?
学生以为,自古治理天下,官绅为体,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贵,有什么不对的?三代泥腿子,只要勤劳致富,也可以求学读书,将来做个官绅!只要立心修身、入仕,那就是个贵人,这天下本来就有贵贱、有贫富!那些泥腿子,整日里在村中闲游浪荡,这会儿听说朱大学士给钱办作坊,全都一窝蜂过来,到时候办砸了又是谁的?
恩相,这些话虽然过分,可学生是不吐不快啊,前几日回乡,父老大人都问我,这朱墨到底要搞什么?我走遍村落,只要还是个正经人,都不赞同朱墨那套!那简直是鼓励奸人,循规蹈矩的,不敢去做,反倒穷下来了!这不颠倒过来了吗?”
说罢,
他犹自气嘟嘟的,显然已经十分不满。
众人所见所闻也差不多,这时听了这些话,也算是解了气,便悠悠地望着张居正,只希望他能有个明确的说法。
满座之中,张四维也很有才学,在关中早已成名,此时起身团团作揖,才缓缓道:
“恩相,晚生以为,朱墨所作所为,虽然还不甚明朗,然而察微知著,亦可见一斑。
晚生近日也常常深思,朱墨变法,已是事实,且皇上态度暧昧,大有全力支持之意。这就可比秦之卫鞅、唐之李德裕、宋之王安石,世人近来也多持此论。而晚生以为,三者之中,朱墨手段似卫鞅、初心近李德裕、无章无法则如王安石。”
哦?
众人顿感好奇,全都端坐侧耳。
张四维接道:
“朱墨变法,至今看来,手段不可谓不酷烈,此为其一。且其所持初心,亦以富民强国、忠贞王室为己任,这个,也是正道,故而初心没错,近似唐之李德裕。
所不正者为何呢?一者,他眼里毫无贵贱之分,从不把缙绅当一回事,任你是何等官爵,百般凌辱,动不动就夺职罢官,甚至槛送京师,杀头者也不乏其人,此正卫鞅之所为也。
这些都是世人持论,而晚生最在意者,乃是朱墨变法之后果,最大后果为何?其尊大农工、抑制缙绅之法,那就如同卫鞅之十二等爵,乱了自古之封建啊。观其人,确有爱护元元之心、无时无刻不念兹在兹,但又见其全无章法,如同宋之王安石,适足以害民耳。”
哗!
众人越发惊奇。
张四维干咳一声,又道:
“何以如此呢?诸位,他在江南已经搞了所谓产业化。日前,太岳恩相也曾以账簿见示,吾见江南四省,从事者已有数十万户,作坊数万个,出丝绸三百万匹。闻恩相曾言道,朱墨还要搞瓷器、茶叶、盐业、铁治等,皆如法炮制。吾始担忧,若全面铺开,则天下农夫恐怕半数都要转为工商啊……
那么,试问各位!天下之田又由何人来种?天下之田若荒,则天下之人吃何处之粮?”
哗!
啪啪啪,
众人不由的抚掌赞叹。
张居正也颔首道:“子维所言,正是吾所忧者耳。”
而就在众人赞叹之际,
归有光却起身,缓步踱入中堂,道:
“恩相,各位。
尔辈所虑,不无道理,然而,老夫却不甚同意。何也?子维不知,江南之地,即可为明证。
粮,亦可以商粜,并非一定要自耕自食。且天下良田与口民之数,实有定理,人多,不一定粮多;人少,亦不一定粮少……比方说倭寇,多达数十万,光靠抢掠,也未必能食饱,吾尝闻戚将军言到,倭寇之粮,乃是购自倭国、朝鲜、琉球、安南之地,可见商通天下,自有其分,大明农夫少,藩属自有补之者,何故?有利可图耳,此乃计倪、陶朱之道也。
且按子维之推算,亦无非半数农夫转而为工为商,另半数耕地,再补之以商粜,粮亦未必即缺也。”
归有光乃是江南的大学者,名满天下、门生遍布,常年读书,说起话来,也是之乎者也,众人常常拿来开玩笑,但此时听来,这番之乎者也,却暗含着深刻的道理,于是人人不由地沉思。
须知,
如今的大明,已不同于以往,自大元大开商路,各国交往已经十分频繁。虽说近些年倭寇扰乱,可民间商品流通,实在非常庞大。
故而,
归有光的这一番话,对张四维的忧虑,立刻就形成鲜明对比。众人一时交头接耳,竟是议论一片。
张居正也拿不定主意,心想:这个问题,恐怕要亲自问了朱墨才会有答案,此刻议来议去,完全是空话。
他当即要谈正事,沉声道:
“各位说的都有道理,但眼下,朱墨让吾表态,却实在拿不定主意,你们再议议吧……”
他方才听了一遍,感觉眼前这些人还是没有抓住实质,便从怀中拿出一封密信,乃是梁梦龙自宣府发来的,说到了严嵩忽然回撤外塞诸卫的事。
众人接过一看,无不悚然。
马自强颇知兵事,脱口道:“恩相,这严嵩,这严嵩也太离谱了!”
“是啊,这就是叛国嘛!”
“私通敌寇!”
“这简直乱了套了!”
“严阁老昏聩了吗?”
“这样干,咱们这些人还能说什么?”
“皇上怎么不阻止啊?”
“……”
一时又是一番心惊扰乱。
张居正心想:你们还是见事太慢,就算猜,也该猜得到才是。如此惊讶,就说明还需历练,自古以来,这种事还少吗?就算大明朝,也不是第一次啦……
他负手踱步,一言不发,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各人深加思索,越发感觉脊背发凉——
严嵩为什么这样干?
明摆着是借刀杀人啊?
他跟朱墨真的有那么大仇恨?
事情怎么就会演变到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