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此时端坐偏殿,临时搭起来的八卦台,怎么坐怎么不舒服,且耳边听得严世蕃大呼小叫,早已是十分不耐烦。
当皇帝的,能被形势逼到了这步,在一般人理解肯定觉得不可思议,但嘉靖却最是明白:这个框架决定了他只能这样——
用朱墨变法,的确是躲在背后,故意不明确职分、关系,这样的效果反而会好。因为一旦明确了,朝臣就会各种抵制。朱墨的角色,必须既是皇帝的分身,又不能有分身的痕迹,露出任何痕迹让严嵩抓住,他就会带领朝臣说是皇帝失德,天下人一起起哄,局面就回到杨廷和当时逼宫的局面。他一生极力避免的,就是这种皇帝与朝臣之间的直接对立。
但这种做法也有弱点,那就是眼下这种情况了——
严嵩实质是逼宫,甚至可以说是霸朝了,他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因为百官缙绅全都反对变法,而变法的旗号名义上由朱墨扛着,可人人也都知道是他嘉靖在幕后支持的。严嵩勾结外力,形成危急之局,自然是想要逼迫他嘉靖放弃变法、放弃朱墨……
但严嵩想的虽好,也用足了力量,可两方对弈,看得最终还是战阵之间。毕竟,俺答不是还没有打赢吗?八万也好、十万也好,多也有多的弱点……弱的一方,不见得就没有机会。何况,他跟俺答打了半辈子交道,鞑靼诸部之间的矛盾,可是一点也不比明朝内部少……这些才是真实的力量对比……
数日前,他也已经给三边总督郭乾、蓟辽总督杨博密旨,此时兵马暗中调动,京师防卫已经没有太大问题,至少能扛住一阵子,而宣大那边,郭乾也已经秘密调兵援救,局面并没有完全崩坏。何况,自己一道圣旨下去,卫军肯定会效死力,加上一批虎将,朱墨也不见得就一定惨败。
而且,
嘉靖一直觉得:朱墨是想和戎?
那就不一定真会大打了……
自古以来,和戎与变法,都是相辅相成之事。朱墨这样想,也没什么奇怪?他好奇的,只是朱墨到底有没有办法让俺答讲和?
至于严家,反正就那样了。他们以为这么一下就控制住了朝廷,那就是狂妄了,至少,目前还有好几个力量是不支持严家的——
比如张居正,他根本就没来。严世蕃肯定百般逼迫,可这个张太岳却拿定了主意不掺和,这就是中立态度了。还有徐阶,裕王那番话肯定是徐阶说的,那也说明徐阶也是中立的,徐阶这样,李春芳自然也跟着……
最意外是高拱,他竟然公开说破了严家的心思,这又是一种中立,而且是很强势的中立,那就说明他这是在捞名望、攒后劲儿了……高拱这个人,一向外粗内细,这一番巧劲儿不意外,可意外的是他的野心,可着实不小。都说张居正志大,这高拱的志气又哪里小了?
严嵩严世蕃提出的“钱、兵、人”,都是霸朝之必有的,谁控制了这三样,也就控制住了朝廷了,控制了朝廷,也就控制了天下。可是,朝政真的就这么简单吗?他嘉靖将近四十年的皇帝,就这么容易对付吗?
枯坐了许久,思虑一直都是明镜一样澄澈。
而这时,
他见严世蕃和高拱已经把话说破了,裕王也直接点了朱墨的名。这就不能再拖了,再拖,势必就要说到了朱墨变法这个题目,那就立刻吵翻了天,永无宁日了……
他当即抱起拂尘,缓步走到正殿。
……
众臣许多没有去过玉熙宫的,这时见嘉靖果然一身羽服、怀抱拂尘,轩眉朗目,缓步走来,还真像个有道修士,顿时忍不住咋舌。
只见嘉靖走到龙椅旁边,却又不落座,静静地望着朝臣。一直等到全场气息几乎已经完全静默下来。
他才开了金口,说出来的话,却让群臣全都懵圈了——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他一边念,一边在殿中踱步,念完好一会儿,仍是一脸陶醉,像是沉浸在偈子的境界中。
这时,
他踱到右边,看看高拱,又看看严世蕃,再看看严嵩,忽然才缓缓道:
“魔障……一切有为法,都是魔障……”
“什么叫有为啊?钻营取巧、阴谋算计、狐假虎威、自以为得计……这些,都是有为之法,故而也都是魔障……”
他说这番话时,是看着上方的,但一转头,又看向了严嵩,道:
“严嵩,俺答控弦八万,却又在边境上磨磨蹭蹭,引而不发,这是不是魔障?是什么魔障?”
严嵩顿时暗叫糟糕:怎么上来就诛心?这样的话,群臣岂不是就不怕了?他毕竟是皇上,他暗示了这一层,就不好裹了……
但今日之局,优势在手,他严嵩自也不怕,而面对嘉靖最喜欢搞的这套云里雾里的话头,最好的办法就是拒绝回答。
严嵩当即只是笑笑,却是一言不发。
而嘉靖也似乎猜到了他会这样,根本就不理,而是又走到严世蕃面前,似笑非笑地道:
“严世蕃,你是个最聪明的,朕要考考你,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这是第几重境界啊?”
这提问跟局势无关,严世蕃也没有严嵩的地位,且嘉靖明确说要考一考,他便不好拒绝,只好答道:
“皇上,臣一向是个不修的,哪里懂这些?皇上真是为难臣了。”
嘉靖嗤了一声,又接着问:
“那朕再问你,钱是钱、兵是兵、人是人……九边是九边、内地是内地……君,是君、臣,是臣……这,又是对是错啊?”
这?
哗
群臣顿时悚然——
这皇上简直太厉害了!
一些小臣还只是不明觉厉,徐阶、高拱他们几个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话简直就是诛了严家父子的心了啊!
父子两个扯了半天,明面上说的九边、内地、钱兵人,实际上暗里却是牵着朱墨和变法,这才有了不可道破的威势。而嘉奖这一上来,一顿敲打,就把这层暗指给掐断了。
而且,嘉靖直接说的是“君臣”,几乎就差一层纸,就说严家父子搞的是君不君、臣不臣了。
严嵩顿时苦笑出来——
这位皇上,相知二十年,确实睿智过人。这一番奏对,实在是入阁以来所未见,还是自己大意了,应该再等等,等俺答打出一点威势再来朝会……他这话就肯定说不出来了……
但想到嘉靖这样一点面子不顾,心头也自有气:魔障又怎么了?这魔障难道没力道吗?说归说,你真能破得了这魔障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