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芳嗤了一声，道：

“还能说啥啊……不就是胡诌嘛，说朱墨这也不对，那也不对，还扯到什么皇天后土、天地祖宗了，说朱墨搞耕战之法，祖宗不佑、社主不灵……也是奇了怪了，怎么就有这么毒的话呢……”

哦？

嘉靖也大感奇怪——

还能扯到这个？

哼！

他哼了一声，用拂尘一把将吕芳手中的纸打掉在地上，一眼扫过去，瞬间就看到了大体意思，心头一股火便腾地冒起来。

“这个孙应鳌，是个搞理学的吧？怎么又扯到天人感应了？岂不闻天道难知，朕修道六十年，也不敢说知天意，凭他？他就懂？哼……一派胡言！”

吕芳一向知道他说话总是一语中的，这时听起来舒服得不得了，道：“是啊，万岁爷是什么人？万岁爷都不敢说天意，他是个什么东西？就来这里犬吠……”

嘉靖这时已经站起来，抱着拂尘踱步，悠悠道：

“犬吠……？桀犬吠尧……他就是严嵩的犬啊，自然要吠了……”

吕芳道：“不是奴婢多嘴，这种毒舌的人，换万岁爷以前的脾气，那就得当场杖死才解了气呢！”

嘉靖听他对朱墨是真的鸣不平，心里大感安慰，道：“吕芳啊，你是好人……可这恶人那么多，打也打不完的啊……不过嘛，你说得对，是该收尾了……朱墨这段时间也苦够了……”

说到这里，

他忽然很是落寞，脸上闪过一丝说不出的痛楚，喟然道：“很久没去看看朱墨了吧？吕芳啊，你看看，咱们再去会会他，也陪他聊一聊……”

吕芳知道他的心思——

如今，

既然庶民贱民们也有人说话了，严嵩高拱他们就不可能一手遮天。作为皇上，那是天下所有人的君父，自然要一碗水端平，就算有时候屈就一下老百姓，也不能总是让老百姓吃亏，现在乱民人也杀了，事态也没有再恶化了，皇上为自己的子民说两句话，还是说得起来的……

这样一来，朱墨就是得到贱民庶民支持的人，要杀他，自然也不可能了。但转过来说呢，为贱民庶民有利的朱墨变法，这回也完了。毕竟，那些指控谋反的证据的真假，也已经很难查清，比方说那个张贵的供述，他人已经死了，又找谁对质去？

所以，

皇上现在也很无奈，只能跟严嵩、高拱谈和。而代价呢，就是牺牲了朱墨这个人的前程……

这个少年啊，毕竟太年轻，又怎么斗得过这些人？吕芳想到这里，鼻子又是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须知，

他吕芳也是穷苦卫军的孩儿，只是做了皇帝的内臣，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如果按他自己的内心，一开始对朱墨还有疑虑，等他在江南做开了，又在宣大给卫军做主，就对他十分崇拜，真觉得要让他收拾天下才遂了意，可这世界就是这样，天不遂人愿啊……

嘉靖又绕着八卦多了许久，始终不去管裕王，吕芳偷偷看，却见裕王这次还真有毅力，一个多时辰了还是纹丝不动。好几次，吕芳想提醒嘉靖，可一想到私生子传闻，又再也不敢吭声，

而嘉靖呢，对这个儿子的失望从来没有今天这么悲凉——

这是怎么了？总是不成熟……

这垕儿始终没有大局观，总是先想着自己……而老子言，后其身者身先，他这样性格，大明早晚要出岔子……

可眼下，墨儿被全天下的缙绅读书人围攻，能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以后能安安稳稳活一世，已经是上天护佑了……这个孩子的确是奇才，可还是太操切了，而他也太轻信了，也没想料到天下缙绅会空前的团结起来。

如此看来，他说的那些都对，简直太对了！可偏偏，这天道就是这样，不一定总是跟人道相合。人道要鼎盛，需要的是气数，就像诸葛亮，没了气数，就算是才高一世也是没有办法的。

他之前是没法救，而现在能救了，却更是悲伤。试问，天下当爹的，谁愿意接受这个结局？但此刻，他却不得不接受，那就是——

让能干的墨儿退隐，而让平庸的垕儿继位……跟严嵩、高拱谈和，让那些读书人都回去读书去，不要再闹腾了。那些贱民平民呢，也不要再咬着不放，案子早早结掉，一切复归于平常吧……

“吕芳，让裕王回去吧……”

他悲伤地做出这个决定，黯然坐会八卦台，却再也不想看裕王一眼。

……

与此同时，

深夜的高拱府邸，也透着一丝不安。

高拱站在窗前，望着雪夜中的亭台山水，心思总是难于安定下来。

这段时间，他都是称病的，既不去内阁上班，也不去裕王府讲经，门生们不断报来各种情报，而他运筹帷幄之中，旬月之中，已然令天下翻动不已。

这，

才是他高拱想要的感觉！

如果能当首辅，他也会像这样权制天下，用不了十年，大明将会在他手中蒸蒸日上，天下积弊全消。

他当然有这个自信——

试问今日天下，有几个人能跟他高拱比？

严嵩，老朽也，许多事情已经看不明白了，且此人从来没有中兴大明的抱负，有的只是骄奢淫逸。他那个儿子严世蕃胡作非为，成了千夫所指的恶人之魁，死于非命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徐阶，妾妇也！

他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个阴险的老儿，此人要是当了首辅，大明又是一误再误，彻底失去中兴的机会。这种人，出现在当今大明的内阁里，那才是天下人的悲哀！尸位素餐，谆谆醇儒，回家做个教书匠最适合不过！

还有那个神童张居正，搞些什么啊？不生不熟的夹生饭一锅！又要儒，又要法，天下哪来那么好的事？张口闭口整顿天下，可这么多年来，可谓是无尺寸之功！但凡有点善政，哪一样不是他高拱先提的？张居正亦步亦趋，就仗着天生一张利口，就成了中兴大明的当然领袖？

再是李春芳，那都什么啊？说徐阶尸位素餐，那是名副其实，那李春芳连尸位素餐都说不上，就是个混日子的！可混日子混到内阁，这大明焉能不亡？

思来想去，

高拱越发觉得这大明处处都看不顺眼，终于哼了一声，道：

“裕王长跪玉熙宫……这场风波怕是快了了，你们都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