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不信张居正不明白这些道理,但不管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也好,真糊涂也罢,眼下的当务之急,或者说急中之急,还是要把丝绸交了货,就算损失一些,也要先拿到货款。
俗话不是说了吗?手中有粮、心里不慌。
想到这里,他压低声音道:
“太岳兄,你我这次恐怕是大难将至了……为今之计,只有先搞到钱,吾以为,走陆路可行,但要快!还有,还要叫俞大猷分出一支船队护送,最起码要护送到琼州以南,才算是万无一失啊……”
嗯嗯,
张居正也是所见略同,道:
“我们分头行动,我以兵部名义知会俞大猷,叫他无论如何都要调一支船队过来,你赶快找车马,这一批货可是一百万匹啊……如果出了差错,子玄啊,你我就自己去诏狱吧。”
话说到这里,
两人顿时沉默,词人祠内昏暗的灯光中,江南春寒忽然萧瑟异常。
,。
而就在两人深感水深火热的此时此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匆匆迫近,一个声音喊道:
“张大人!朱学士!出事啦!”
“朝鲜使团商队在长白山被劫啊!”
啊?!
张居正刚刚站起来,又扑通一声坐倒,喃喃道:“怎么会这样……这是疯了吗?”
他上前几步,一把抢过来邸报,满脸不可思议之色,只见邸报写道:
“蓟辽总督及兵部礼部衙门:
三月十九日,朝鲜使商团于长白山遇袭,死十一人,辽东巡抚衙门奏报,行凶者为蓟辽总督杨博家丁。朝鲜国瑞原府院君、右议政尹元衡敦请上国严惩凶犯,国主不食三日,以待上国。”
朱墨也看完了简短的叙述,却一下子明白了——
,
严家竟然是一齐动手的!
朝鲜比这边晚了两天,那是因为事发在长白山……
而这次更糟糕,那可是还有使团的!虽说朝鲜是藩属国,可如此恶性事件,又怎么会不闹?东人党和奸臣尹元衡再去拱火,又是一场天大的麻烦。从行文中已经看到,朝鲜国主果然没有实权,连饭食都要被尹元衡控制。
绝世三日等待大明回音,
这,已经是藩属国最愤怒的表达了。
如此一来,两国邦交已然陷入极大危机,如果那个尹元衡再倒逼,朝鲜万一脱离藩属怎么办?朝廷的压力会有多大?
……
张居正一向以经天纬地之抱负,对各边地人员、兵备情况都十分熟悉,此时稍一琢磨,已然猜到了本质——
杨博的家丁,那多半是冒充的。
因为杨博虽然跟严家比较近,可并不是严嵩的亲信。此人在庚戌之变起来,二十六年又立有大功,这才有了蓟辽总督的地位。如此人物,怎么会去干这么离谱的事?蓟州巡抚刘焘,则实打实是严嵩的亲信。所以,事情还是很明显的,多半是刘焘冒充杨博家丁干的,目的是用杨博垫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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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严家之所以找杨博来背锅,原因也很明白——
杨博就是大明朝家丁军的创始人!
正是此人在宣大首次招募义勇,编入自己的家丁序列,这才开了私兵的先河。不是说私兵就一定不好,私兵将领也有许多名将,可私兵毕竟是私兵,一到关键时刻,就不一定听朝廷的了。
在群臣和天下缙绅看来,杨博的家丁失控,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纵容家丁为寇,这种事还少吗?谁没几个家丁干过坏事啊?所以,这个栽赃,实在是非常险恶,一下就扣死了杨博。
这也说明,在这个关口上,严嵩连杨博都不顾了!百官缙绅进而也会明白:这已经是严家豁出去的时刻!该怎么选择各人心里有数!
就在思忖之际,
朱墨忽然诡秘笑道:“太岳兄啊,你方才说佛郎机的索扎不是严嵩,那么如今的尹元衡呢?是不是严嵩?倭国的大友宗麟呢?”
张居正顿时一怔,沉思一会儿,终于长叹一声,
“子玄啊,我也算是明白了……朝鲜国的尹元衡和东人党,长期依托靠海商财力,大友宗麟也是如此,那个索扎,恐怕也差不多啊……严家呢,自然跟他们是一致的……”
他哗的一下站起,负手昂头,踱了几步,几番欲言又止,才喟然道:
,!
“数千年未有之变啊……子玄啊,我想派几个人去佛郎机国看看,看看他们到底如何立国?又如何理政?就双屿港、历港、岑港、月港所见,此国实为无法无天之国,而自古立国未有如此者,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呐!”
嗯嗯,
这番话,朱墨是真心佩服,比后世的什么曾国藩之类高明太多了,一眼就看出无法无天之国的本质。
其实呢,说是无法无天之国,是有点言重了。应该说,大明与盗寇海商之间,是底层逻辑的根本不同。仅历港亲眼所见,就是一种暴力至上法则,与大明之民可谓是格格不入。而大明自古以来就排斥兽性法则,所以乍一看会有洪水猛兽之感,担心一朝被其颠覆,大明会堕入禽兽之域。这自然是非常合理的想法。
可另一方面呢,正如俗话所说,“失去人性会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则失去一切”。所以,也不能完全排斥,而是要善于因势利导,让其为我所用……当然,这比盲目排斥会更加艰难……
此时,
从眉宇之间的深沉忧虑中,朱墨也看出来,张居正应该已经想到了这层。而对于葡萄牙国的实情,其实看不看也知道——
索扎这样的势力,在葡萄牙国内早已是决定性的力量,该国目前的国王名义上是塞巴斯蒂昂一世,但年幼,实际上由红衣主恩里克一世摄政,而恩里克一世是著名的殖民扩张者。像历港、月港这样的殖民港口,可以说已经遍布全世界。而又因为此人得位不正,且牵扯着继承人问题,他更有理由联合外派势力,回过头来倒逼保皇党。
所以,种种情况让朱墨深信——
就在全球化的第一阶段里,此种毁灭性的跨国势力就已经形成了,而且已经脱离了宗主国的控制,成为事实上的独立超级势力。正是这种势力,一直在推动着一波又一波的全球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