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余闲两辈子第一次见鬼。
还是一只格外想见的鬼。
至于这只鬼想不想见他,那只有鬼知道了。
“余闲?余闲!”
看到余闲,孙传宗的青色面容立刻多了一层怒色,格外狰狞。
犹如故友重逢,就恶狠狠的扑了过去。
余闲吓了一跳,不过当发现孙传宗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他立刻就冷静了下来。
“孙兄,冤冤相报何时了,何不让自己走得安详一点呢。”
“你害我丢了性命,还有脸叫我安详?”
孙传宗气急败坏,却只能兀自张牙舞爪。
余闲却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试探道:“你说是我害你丢了性命,那应该不是我杀了你咯?”
闻言,孙传宗的怒火戛然停歇,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余闲察颜观色,心里也燃起了希冀,追问道:“那到底是谁杀了你?”
孙传宗静静看了余闲一会,忽然冷笑一声:“我知道了,你铁定被认定成杀我的凶手了,想必你现在也大难临头了吧,哈哈哈哈。”
不就是和他抢鸡的交配权嘛,犯得着执念这么深嘛。
余闲一阵无奈,并打量了一下孙传宗的身体。
青色的身体,双脚缓缓有青烟流逝,在渐渐变白。
这意味着亡灵在渐渐消散,只有一炷香燃烧的时间。
时间紧迫,孙传宗的怨念又这么深,想让他说出凶手,恐怕还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余闲,你也有今天,往常你们这些公侯子弟,一个比一个张狂跋扈,还好圣上英明,洞察你们的狼子野心。之前已经斩了不少公侯,下一個就轮到你们威远侯府了!”
孙传宗兀自在那发泄着死前的怨恨,狞笑道:“就让你和你们威远侯府上下,与本公子陪葬吧,余闲,本公子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余闲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索性大家一起在黄泉路上结伴吧。”
孙传宗一皱眉头,似乎不满意余闲这么轻易就“气馁”了,语调一转,道:“或者,你现在跪下来给本公子磕三记头,若是能让本公子满意,兴许能透露一点凶手的信息……”
他大概自知很快要魂飞魄散,还想最后再羞辱余闲一番。
余闲却很干脆的拒绝了:“不必了,如今圣上存心想置我们这些勋贵于死地,就没必要做无谓的挣扎反抗了。”
孙传宗呆愣住了,那张青色的鬼脸写满了问号。
这从容的谈吐、淡然的姿态,和以往的他不太像啊。
“等见了圣京府尹,我就直接认罪了吧。”余闲貌似诚恳的说道:“至于杀人经过,容我想想……对了,就说孙兄你闯进门后,打伤了我以后,准备强暴惜玉姑娘,我见义勇为,这才失手杀了孙兄。”
孙传宗再次勃然大怒:“余闲,你好生无耻,竟如此污蔑我!”
“但我想不起昨夜的经过了,毕竟当时我也醉迷糊了,脑袋还被你敲了一下。”余闲一摊手。
眼看孙传宗气得面容扭曲,余闲又补了一句:“那要不然,就说孙兄其实是想强暴我,被我失手反杀了?”
“我、我……你、你……”孙传宗我你了半天,却是对余闲的无耻行径无可奈何。
事到如今,他已经无奈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但他实在接受不了死后还背负污名。
哪怕死了也要留清白在人间啊!
“如果你还是不满意,不然你帮我回忆一下?”余闲不失时机的道出了小心思。
孙传宗忿然道:“你以为这点小伎俩,就能逼我助你脱罪?”
余闲微笑道:“孙兄,你我之间的仇怨,说穿了,只是意气之争。但杀你的人,却是血海深仇,你不会连这道理都不懂吧?”
“说得再穿一点,你我两家,都不过是皇帝手中的棋子,今天可能是莪家倒霉,但你又怎能保证你家始终屹立不倒呢?当年皇帝用我们这些勋贵世家一统天下,现在又用你们这些文官打压勋贵,等哪天,你们文官做大了皇帝又该如何想呢?”
孙传宗错愕的睁大眼睛,指着余闲大喝道:“余闲,你大逆不道!”
余闲一撇嘴,懒得辩解。
都当鬼了,还满脑子的君父思维,他很难解释何谓民主专政的优越性。
“孙兄饱读诗书,难道没发现,自古以来,无论忠奸,只要是个权臣都没好下场嘛。有道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都是帝王棋盘上的棋子罢了。要我说,搞党争的,表面上水火不容,背地里心照不宣方才是王道。”余闲就差明着说大家都是皇帝的工具人了。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孙传宗喃喃自语,神情稍有松动。
见状,余闲决定再说点实际的:“而且,孙兄你年纪轻轻就不幸逝世,想必还有许多事情没来得及做,趁这机会,难道没什么想托付于我的吗?”
孙传宗动容了,欲言又止。
无疑,余闲插到了他的软肋。
突然挂了,连身后事都来不及安排,难免心有不甘。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余闲,虽然可恶可憎,却是唯一能托付的人了。
余闲指了指他已经发白的半个身子,“时间不多咯。”
孙传宗一咬牙,道:“罢了,帮你一次,就当帮我自己了!你猜测不错,杀我的,另有他人!”
“不过在我说之前,你得先帮我做一件事。”
“你说。”
“这是我们家的龌龊事,是我弟弟……”孙传宗踟蹰道:“这小子一直妒忌我的嫡长子身份,还觊觎我的爱妻,如今我死了,那小子肯定会侵占我留下的一切东西,我不甘心就这么便宜了他,所以想请你除了那小子。”
余闲直接摇头:“我正盼着从这起杀人案里脱身,你又让我去杀一个尚书儿子,试问有何分别?”
孙传宗认真的看着余闲的神色,轻轻点头。
如果余闲不假思索的答应了,他反而要怀疑余闲的诚心。
“那好,退一步,我希望你将我的妻女接出来,找个稳妥地方安置她们。”
“孙兄,没想到你虽爱去勾栏,却对嫂子如此珍爱,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余闲信誓旦旦道:“此事你尽可以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尽全力照顾好嫂子的!”
孙传宗没好气道:“你以你们余家满门和祖宗的名义起誓!”
余闲点点头:“我若是有违此约,我们余家列祖列宗被掘坟!”
“如果你违背约定,我会化成厉鬼找你索命!”孙传宗道。
余闲心想你要是有本事跟活人索命,还犯得着把老婆托付给我嘛。
“另外,我在书房里藏了一笔钱,在书架子第三层最右边,你若是有点良心,就留一些给我的妻女……”
“不必了,我差良心,但不差钱。”
余闲大义凛然道。
孙传宗做了个松气的神情,好像卸下了心里的包袱。
随即,他对视着余闲,一字一字道:“杀我的人,是何惜玉那贱人!”
余闲一皱眉头,冷笑道:“孙兄,你忽悠鬼呢。”
其实一开始,余闲还真怀疑过那个花魁何惜玉。
但后来的尸体勘验结果,推翻了这个怀疑。
孙传宗的死因,是胸膛被一拳打穿,甚至打烂了心脏!
能有这样的实力,最起码需要淬炼过皮肉骨骼。
何惜玉只是手有一些缚鸡之力,根本没实力作案。
倒是余闲恰恰就是这级别的武者,被列为重点嫌疑人也在情理之中。
“我也难以置信,明明那么柔弱的女子,一瞬间竟展现出那么恐怖的身手,直接打穿了我的胸口。”
孙传宗捂住左胸口,显得心有余悸:“我至今还记得她的眼神,很凌厉,满是怨毒,像换了个人似的。枉我可怜她的身世,对她百般照拂…………对了,打晕你的也不是我,是那贱人趁乱偷袭的你!”
余闲看了眼他已经由青转白的胸口,陷入了沉思。
莫非何惜玉在扮猪吃老虎?
不该啊,在这个世界,高手往往能看出一个人的实力高低,何惜玉不可能瞒得过圣京府尹等大佬。
而且教坊司不同于普通青楼,对娼妓的监管很严格,怎么可能让何惜玉修习功法呢?
“对了,你昨夜为何突然闯进来?”余闲觉得有必要打散原来的记忆,重新梳理脉络。
“昨天那贱人写信给我,对我表达相思之情,约我亥时一刻相会,我这才会去教坊司,没承想你竟在屋内……”
孙传宗也发现这事透着蹊跷,反问道:“你昨夜怎么会在她那?”
“她选我做入幕之宾。”
余闲回忆道,说完,和孙传宗相视片刻,尽皆陷入沉默。
一人一鬼,似乎都发现了藏在这个爱情骗局背后的秘密……
“公子!他们来了!”
仆从林三的惊呼,让余闲不得不将意识从空间里抽离出一部分。
回到现实,林三刚关闭了屋门,回头道:“公子,从窗口逃出去吧,我替你拖一会!”
余闲沉默少顷,径直走上去,拨开林三,推开屋门。
迎面正有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走来!
领头的正是圣京府尹沈修!
“余闲,记住你对我的承诺!”
空间的请灯阁里,孙传宗的青魂已经几近燃烧殆尽,只剩一寸脸庞在那呐喊。
“放心,我只糊弄人,不忽悠鬼。”余闲郑重道。
孙传宗忽然阖上眼睛:“你我今生恩怨已了!”
是了断了,不论是对孙传宗,还是对曾经的余闲。
最后,孙传宗化作了一缕白烟,消散于这片天地。
人死,
灯灭,
恩怨了。
另一边,沈修已经走到了余闲的跟前,皮笑肉不笑:“小侯爷,找你可是费了一番功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