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
折卿看着扶渊冷汗淋漓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心。她取了温水与干净的毛巾来,想为他擦拭干净。谁知毛巾刚刚沾上扶渊的额头,他就醒了。扶渊忽然睁眼,看着屋顶,神色清明,不像是被惊醒的样子。
“上神……”扶渊闻声扫了她一眼,那个眼神,不太像看一个活人。
“……您不舒服吗?”折卿被他的眼神吓得一顿,收了手,鼓起勇气问道。
“没事,”扶渊撑着寂历坐起来,“阿宴怎么样?”
“回上神,殿下还在睡,没有什么异常。”折卿俯身恭谨回道。
“你去照顾阿宴吧,有事立刻叫我。”扶渊揉了揉太阳穴,“我去洗个澡,然后去折影那边。”
扶渊的冷汗浸湿了衣服,单薄的里衣紧贴在背上,白皙的肤色若隐若现。折卿见了,便去给他取了钟离宴的披风,道:“秋里露重,上神当心身子。”
“嗯,多谢姐姐。”扶渊微微一笑。
片刻后,扶渊泡在东宫宽敞的浴池里,心里感慨万千:有钱,真有钱,真是太有钱了!想不到东宫面上弄得颇具皇家威严,正儿八经中透着一丝朴素,表达了太子殿下的皇室正统以及忧国忧民爱民如子——感慨归感慨,太子殿再怎么奢华,也是天帝修的。想到这里,扶渊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原来陛下也会像那些大臣似的,为孩子做这种文章。
很可爱呢。
扶渊又想起了自己的连远殿,其实到目前为止,也只是收拾了正殿与他常住的阁楼而已。而今他一个多月未曾回去看一眼,估计连正殿与阁楼都荒了。他本来想在偏殿弄出一间书阁,后来又觉着自己藏书再多,也多不过兰台,便改了主意,想弄成个花圃,种些娇贵的花儿。
生活如此美好,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扶渊又感慨了一下,便不再留恋这个温暖的浴池,起身擦干身子,套了衣服,就去寻折影了。
也许是这寒毒的缘故,扶渊总是做噩梦。还不像有的人做了噩梦惊醒过来,再也睡不着;他是被梦魇魇住,很难清醒过来。待一梦方醒,往往是心神不宁四肢无力冷汗淋漓,像是大病一场。梦大多是不真切的,他不仔细去想,也就想不起来了。不过,何必去费心想那些呢?眼下还有那么多事要办,何必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再者,就算自己有时间,也是去做一些有趣的事情,继续沉浸在梦里,岂不是在折磨自己?他可没有这种爱好。
待扶渊从折影处回来,天已大亮。钟离乾与习洛书朝会未归,倒是习夫人带着习妍与钟离宁早早来了。二爷则是姗姗来迟,只比天帝他们早一点儿。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扶渊撂下茶盏,“小神都打算亲自去府上请您了。”
“哼。”二爷冷哼,把药箱重重摔在扶渊放茶盏的桌案上,“还没过人家门呢,就摆出一副太子正妃的架势,你要不要脸?”
“多少钱?”扶渊不以为意。
“什么多少钱?”反倒是二爷被问住了。
“你问我要不要脸,我问你多少钱。”扶渊摊手,一脸无辜,“所以你到底卖不卖?”
“……臭不要脸!”二爷气冲冲的搬着药箱走了。
“哈哈哈哈——”
扶渊心情颇佳地看着二爷离开的背影,起身去找折卿,把自己原本想给二爷的信托给她转交,再去大殿向天帝与习洛书告了声罪,便带着寂历出了东宫。
扶渊先去了连远殿,好歹是自己的宫殿,总不回去也不是个事。
按照扶渊的要求,连远殿的下人们早早就被钟离宴清洗了一番,在他不在的时候。据折卿说,那场面看着就像抄家似的。
兜了一圈,没什么问题,扶渊就准备离开了。临走时,下人来报常令求见,扶渊本想不见,又怕他被关了这么久,情绪不佳,便请他进来了。
“听闻太子殿下最近身体有些不适——”见过礼后,常令匆匆说了自己的来意。
“你消息倒是灵通。”扶渊轻笑。
“呃——”常令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听说太子殿下病得很重,甚至有性命之忧,但扶渊却笑得这般轻松——他当然知道扶渊与钟离宴的关系,难道已经解决了?
“小人……小人只是……有些担心殿下。”常令低下头,不敢迎上扶渊的目光,他说的担心,又有谁会信呢?
“谢谢,阿宴他已经没事了。”扶渊敛去笑容,“不过阿宴这般……也与当年害娘娘的人有关。我在调查这件事情,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常兄助我一臂之力?”对于常令这种人,不需要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开门见山就好。
“我、我可以吗?”常令猛的抬头,正好迎上了扶渊的目光,沉静的让人心惊。常令又不知所措的低下头,一揖及地:“多谢上神给我这个赎罪的机会!”
“那就多谢常兄了。”扶渊笑着扶他起来,“一会儿我出去办些事情,常兄在连远殿等着就好。有事我自会找你。”
“唔……若是上神不嫌弃,小人愿意当您的侍从,为您鞍前马后!”常令拍着胸口,像是鼓足了勇气,脸都憋红了。
扶渊就那么瞧着他,眼含探求,常令迎上他的目光,脸更红了。唉,扶渊叹气,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利用的人呢。
“侍从就免了吧,鞍前马后也不必,让你做侍从太过屈才,再者,以现在我的能力,在外面可能保不住你。嗯……常兄若是无聊,可以托人去兰台拿书来看,用我的令牌。”
“是……但凭上神吩咐。”
常令站在玉兰树下,目送扶渊离开,一颗心仍是砰砰狂跳。紧张,激动,更多的是愧疚,不安。引起这一切的,不仅仅是因为扶渊,更是因为他自己的良心。
他不能再错下去了。哪怕万劫不复,他也要赎清自己的罪孽。
等扶渊早已不见踪影,常令才转身回去,他琢磨着扶渊的话,什么叫“在外面可能护不住你”?是怕他身份败漏吗?还是……他忽然想起扶渊以往提到过有人想杀他灭口,以及扶渊此番归来的虚弱与憔悴——扶渊去边关的事情早已昭告天下,他自然也知道。难道上神已经……没事的,上神应该不会只身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再说了,这里可是天子脚下,谁敢把扶渊怎么样呢?常令安慰着自己,可心里还是隐隐担心。
因为,就算是天子脚下,也会有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好比有阳光那么一定有影子,阳光越强,影子便越黑暗。就比方说,那个和魔族勾结却深藏不露的嘉兴楼。
扶渊此时就站在嘉兴楼下,只身一人,摇着折扇,眯着眼打量这个举国上下趋之若鹜的地方。折扇是街边买的,扇面画着青绿山水,和他今天这一身衣服很搭。
嘉兴楼是一座三层高的小楼,装修的富丽堂皇,给人一种恶俗的市侩感。
看了半天,扶渊也没看出什么问题,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便平静地走了进去。
天时院的孩子,应该会很守时吧。
“公子一个人?可有预定?”刚进店便有人迎上来,殷勤的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人觉得厌烦,也不会觉得受了冷落。
“没有,就我一个。”扶渊拿出自己的腰牌,甩给店小二,“麻烦一个包间,两坛梨花酿,再送些下酒的小菜上去。”
“原来是扶渊上神——”扶渊扫了他一眼,那人便恰到好处的压低了声音,“小店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贵客。您里边儿请!”
扶渊不动声色,甩甩扇子,跟着小二上了楼。
他听说这嘉兴楼门面虽然恶俗的紧,里面雅间却是各种风格应有尽有,极尽风雅之能事。许多达官贵人都对嘉兴楼趋之若鹜情有独钟,极尽吹捧,以至于嘉兴楼生意最火爆的时候,要提前一个月才能订到心仪的雅间。
扶渊没有预定,但他知道嘉兴楼一定会收他,而且十有八九是二楼那个最里边的房间。因为那里最不易逃脱。
今早以前,扶渊万万没有想到推着他们探查娘娘一事的人,竟然与嘉兴楼有关系。扶渊心里有一个大胆的猜想:给他们“提供”与当年娘娘的事的线索的人,与和魔族勾结暗中策划这出狸猫换太子的,是不是同一伙人?如果是的话……那么此人一定是位高权重之人,在他们身边有很多眼线甚至是本人就在他们身边。可是……既然此人在九重天已经位高权重至此,魔族要许给他什么好处,他才肯叛国呢?
扶渊想不通,但他隐约觉得,此人所谋甚大,万不可等闲视之。
大堂里坐着的人们,穿着打扮皆不俗,扶渊瞧着,心想这里虽不至于王侯将相遍地走,倒也是达官显贵如水流了。区区一个上神,不会给这个地方带来太多轰动。
小二带着扶渊来到二楼,领着他来到了最里面的包间:“公子可满意?”
扶渊伸着脖子往里面看,只见红纱层层叠叠,一派风花雪月:“不满意可以换吗?”
“欸?可、当然可以。”小二明显有些紧张。
“逗你的。”扶渊意味深长的笑了,“就这间,本上神很满意。”
垂影抱着琵琶走进二楼最里边的房间的时候,那个红纱深处半卧的少年已经醉得七七八八了。垂影轻轻走进去,轻轻合上门,又轻轻走过去,在少年对面坐下。随她一起来的两个乐伎显然不是她们的人,东张西望的,似乎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既兴奋又紧张。
他们的情绪半点没有感染到垂影。她看着猎物,心里只有无比的沉稳,眼里则是画出的媚态。这个房间不临街,上面是他们的人,下面也是他们的人,外面全是他们的人。就算这小上神是装醉,今日也是插翅难逃。
垂影看着这漫天红纱,心想正所谓温柔乡是英雄冢,古人诚不欺我也。
榻上的少年双眼紧闭,眉峰也蹙着,看来是酒里的药起了作用。垂影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少年,竟然从本应该是她的猎物的人身上看到了一丝可爱。少年脸有些圆,小巧的尖下巴,眼睛虽然闭着,但垂影能想象得到,这应该是一双颇为圆润的眼睛;少年的嘴唇也是小巧精致,只可惜中了毒,颜色不太好看。他肩膀很宽,却又很薄,加上单薄的胸膛,苍白的面色,竟然给人一种很瘦弱的感觉。
要知道,眼前这人可是千百年难得一见的仙胎,天生的上神,但垂影可不会被他表面的样子给骗了。
这人就是薄情郎、负心汉!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按计划放下琵琶,站了起来,曼妙的身姿裹在薄薄的紫纱里,像一只吸人阳气的九尾狐妖。两个乐伎得了她的指令,开始拨弄手里的乐器。垂影在红纱里穿梭旋转,轻吞慢吐,尽情的展示着自己柔若无骨的舞姿。
少年被乐声惊醒,他眼神朦胧,寻找着声音的来源。须臾,那张苍白的脸上就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迷蒙的目光也锁在了垂影身上。
垂影注意到了扶渊的动静,嘴角微微挑起,心想果然男人都一个样,无论是这十几岁的小屁孩还是十几万岁的老头子,区别只在于是像她哥哥那般毫不掩饰还是像她老父亲那样碍于面子假正经罢了。她跳着旋舞,如一阵香风转到扶渊面前,轻轻伏在扶渊脚边。
美得让人心醉。
“姐姐真美。”待乐声停了,扶渊才伸出手,拉着垂影起来,让她坐在他身边。
“公子谬赞了,能服侍公子,是垂影三生修来的福气。”垂影媚笑着说着毫无感情的客套话,玉手纤纤,一只手探进了扶渊的衣襟,另一只则轻轻扣住了他的手腕,探查他的脉息。
竟然……真的是中毒已深,血气不足,别说外面埋伏的那些人,就算只有一个她,控制住这具虚弱不堪的身体,也是易如反掌。
不过有备无患,垂影还是没有放松心里的紧惕。
“姐姐芳名垂影?可是‘袖罗垂影瘦,瘦影垂罗袖‘的那个垂影?”
“是,”垂影羞答答的低了头,心想看你这书包能掉到几时,“公子好学识。”
“好名字,”扶渊反握住垂影那双即将抽离的小手,把它重新摁在自己的胸口,撒娇一般的口气,“姐姐别走,再陪陪我。”
“公子心情不好。”垂影见状,心中暗骂,忍着恶心,又虚虚地靠了上去,两只小手在扶渊身上来回游走,肆意的拨撩点火。钟离宴病重,扶渊一个人来这里,怕也是借酒消愁来的。
扶渊一怔:“还是你懂我。”他环住垂影,把头埋在她的颈窝,轻嗅她身上优雅神秘的香气。手上正要有什么动作,却被垂影推开来:
“公子……别这样,小女卖艺不卖身。”嘴上这么说,眼底却是欲拒还迎。
“你不卖?”扶渊凑近了,眯着眼对她痴笑,“你不卖我卖,我把自己卖给姐姐可好?”
作者题外话】:啊,竟是渊哥儿的情债!不过这不重要,作者真正想说的是垂影姑娘的名字,是纳兰容若的《蝶恋花:雾窗寒对遥天暮,暮天遥对寒窗雾。花落正啼鸦,啼鸦正落花。袖罗垂影瘦,瘦影垂罗袖。风翦一丝红,红丝一翦风。
这种反复回文真的好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