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一刻。
禁宫的两处地方已是灯火通明。
一处是奉天门至午门的大片区域。文武百官正从午门两侧的掖门鱼贯而入,大明的早朝拉开帷幕。
另一处是文华殿。一身便服的朱厚照已置身其中,坐于一个书案之前,准备开启当日的读书时刻。
如此早即至文华殿,完全为朱厚照自发自愿之举。
若按照出阁之初所定的礼仪,他只须在辰时至文华殿即可,因为大明的早朝一般于辰时结束,为他讲读的臣子要退了朝,才能抽身前来。
七岁那年,朱厚照有随朝观政的念头,结果在张皇后的劝阻之下,没能如愿。当时,除了抛出他尚且年幼的理由外,张皇后还认定他难以早起。
为驳斥这言论,朱厚照第二日便付诸行动,将自己出阁读书提前到卯时,亦即早朝的开始时辰。
不仅如此,朱厚照也宣称,往后除了万寿、千秋、正旦、冬至和元宵等节,其他时日只要身体无恙,无论寒冷暑热、风霜雨雪,他都会出阁读书。
最初没多少人相信,但随着时间推移,朱厚照是一次不落,如此,不仅弘治皇帝愕然,那些讲读官也震惊了。
打量着书案前面那亮得颇为耀眼的烛火,朱厚照淡然一笑,仿似那烛火有生命般。
他右手握成拳状,轻捶了捶自己胸膛,口中发出一道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的低喃之音:“朱厚照,你辛苦了。”
几乎同时,站在书案一侧的王伟说道:“千岁爷,墨已磨好了。”
“嗯,铺宣纸吧,孤先习一会字。”朱厚照吁了一口气。
王伟躬身作了个揖,顷刻间已取来宣纸铺到书案之上,以镇纸压住一端,手脚甚为麻利。
朱厚照以左手捏住右手衣袖往上扯了扯,右手拿起搁于一旁的紫毫笔。
以大拇指、食指及中指握好,将笔头在砚台蘸了蘸墨,略一沉吟,便已落笔。
朱厚照挥洒自如,片刻后笔锋一收,提笔而起,搁至砚台再蘸了蘸墨,再次运笔。
没过多久,宣纸上已布满笔酣墨饱之字体。
“换纸……”朱厚照低喝一声。
崭新的宣纸刚铺好,自西边隐约传来一阵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手持紫毫笔的朱厚照侧耳听了听,嘴角一抿,紧接着,再次落笔。
在铺纸、落笔、行笔、收笔、换纸的反复过程,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朱厚照终于放下手中的紫毫笔,先伸了伸腰,再甩了甩双手:“先写到这,收起来吧。”
喝了杯茶后,朱厚照走至文华殿庭院,仰头望了望仅露出一丝光亮的天空,又朝跟在自己后面的何文鼎、刘瑾和王伟招了招手:“都别傻站着,随孤跑步去。”
说着,他已迈起脚步往西北方走去,何文鼎、刘瑾和王伟似早已习惯这般,默默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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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校场内,随着朱厚照一令声下,何文鼎、刘瑾和王伟并排奔跑于前。
朱厚照自己却跑在最后,名为押阵,离前面的三人有七八步之遥。
跑了未足百步,刘瑾越来越慢,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与前面的何文鼎和王伟已拉开了四五步距离
“小瑾子,你是怎么回事?是没吃饱早饭,腿软跑不动呢?还是偷懒不肯跑?”朱厚照轻喝一声。
“千岁爷,老奴……五十……好几,老了,跟不上……”刘瑾脚步又慢了几分,扭头苦着脸应道。
“才五十多,老什么老,赶紧给孤跑起来。看来,你去岁在威武营训得还不够。”朱厚照道。
“啊,够了,真的足够了。千岁爷,老奴跑,现在就跑……”听到这话,刘瑾竟气也不喘了,一两个呼吸就追上了何文鼎和王伟,那里还有刚才软脚蟹的模样。
“威武营”三个字,仿似有极大的魔力,令刘瑾瞬间恢复了精气神。
“这才像样,没事装什么呢。”朱厚照轻啧一声,又道,“你看小鼎子大气也不喘。”
“千岁爷,奴婢可不是小身板,慢跑怎会喘大气。”何文鼎听得马上回应道,又瞥了一眼刚追来的刘瑾,更曲起双臂,朝他扬了扬。
刘瑾只当看不见,他是小身板,无力反驳。
“瑾爷,如果你在威武营待上半年,那不得折在营里?”何文鼎笑道。
“你以为就你能在威武营无恙呢?”刘瑾佯怒道。
“我在营里待了半年,你才多久?刚一个月,就叫苦连天。”
朱厚照摇了摇头,这也要比试一番?
“千岁爷,让奴婢也去威武营待一待吧?”个子最小的王伟满脸都是羡慕之色,侧着身望向朱厚照。
朱厚照打量了他一下,问道:“你如今身长多少?”
“四尺四寸。”王伟道。
“那不行,”朱厚照顿了顿,又道,“起码今年不行,等明年吧。”
王伟的脸色本已一暗,听到后半句,马上笑颜逐开:“谢千岁爷。”
“丑话说在前头,你可别像小瑾子那般叫苦叫累。”
“奴婢保证不会。”王伟应道。
刘瑾听得讪讪一笑,心中却暗道,你这孩子,那威武营是一般人待的么?只要在那里待半个月,掉层皮都算轻的,你还钻尖脑袋要去?真傻啊。
跑了约莫二刻钟,朱厚照喝令众人停了下来,接着走到刘瑾跟前,上下打量着他。
刘瑾被他看得一阵心惊胆寒,躬着身,一脸讨好地道:“千岁爷,奴婢做错什么了?”
朱厚照“嘿”地一声:“小瑾子,你还知道自己做错了呢?孤告诉你,若明日还故作跑不动,你明年就和小伟子同去威武营吧。”
“老奴不敢了……”刘瑾心中一凛。
“都给孤记住,没有一副好身板,你们以后如何替孤做事?”
何文鼎、刘瑾和王伟顿时唯唯诺诺,心中却兴奋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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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文华殿,刚坐下,朱厚照便已道:“小伟子,先取《武经总要》的二十九卷来。”
王伟应声而去,过得数息就折返而回,手中多了一卷书籍,躬身递给朱厚照,问道:“千岁爷,这《武经总要》都看了不下十回了,咋还看呢?”
“孤如果说不是看的,是翻来玩的,你信不信?”朱厚照轻笑道,王伟缓缓摇了摇头。
《武经总要》,是宋时,由曾公亮和丁度等人花费了五年多编成的兵书。
内容甚为丰富,既包括选将用兵、训练行军、城池攻防、武器装备等,又录有不少历代战例以及用兵得失评判等,而在阵营装备等部分,更配有插图,可谓图文并茂。
朱厚照没和他说再什么,只将《武经总要》翻了片刻,又让王伟取其它书籍来。
就这般,连续翻了十数册书籍后,大半个时辰又没了。
朱厚照微眯起眼作养神状,约莫过了一柱香时间,突然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缓缓睁开眼,往声音来源处望去。
一名头戴乌纱帽、身着杂色团领衫的中年男子,在一名宦官的引领下,走了过来。
离朱厚照还有七八步,那中年男子已倒地跪拜:“臣杨廷和,叩见殿下。”
“起来吧。”朱厚照嘴角一翘。
那中年男子正是昨日和朱厚照打赌输了后,从文华殿无奈退走的杨廷和。
“谢殿下。”杨廷和缓缓站起。
“想不到,前度杨郎今又来。”朱厚照轻笑起来。
杨廷和尴尬一笑,应道:“殿下……”
“老杨,孤昨日已说过,不需要你来文华殿讲读。”
“殿下,臣乃奉皇上之命,来为殿下讲读的。”
朱厚照摇了摇头:“老杨,你大可放心,孤自会向父皇道明,断不会责罚你。”
“臣如再擅自离去,即为不遵皇命,臣万万不敢。”杨廷和躬身道。
“既然你这般坚持,那孤就给你道个明白。”朱厚照轻叹了声。
“臣愿闻其详。”杨廷和似乎松了口气。
“老杨,”朱厚照脸色一正,“孤知道你是天顺三年生人,天资聪颖,年仅十二岁已在四川府乡试高中十七名。”
杨廷和顿时一愣,不知眼前的殿下为何突然说起自己的过往来。
朱厚照却没管他,又道:“十九岁那年,你于会试取得三十四名。但接下来的廷试,你似乎发挥失常,只位列三甲,被赐同进士出身。”
杨廷和越听越心惊,殿下怎么对自己如此清楚?
在他的惊疑之间,朱厚照继续说着:“而那科,宪宗纯皇帝共选取了二十八员庶吉士,你有幸成为其中一员,得以进入翰林院读书绩文。在数年后的考成中,你又因学业优秀,被授为翰林检讨。”
庶吉士,也被为庶常,是老朱取自《尚书立政》中的“庶常吉士”。
老朱设立“庶吉士”的本意,是为了让新科进士尽快谙熟政务,而令他们先到各个衙门观政。
其中,派往六部、都察院和大理寺这些衙门的,唤作“观政进士”,而去到翰林院、承敕监以及六科等近侍机构的,则称为“庶吉士”。
庶吉士须先在翰林院学习数年,之后还要考成。如果成绩优秀,则能继续留在翰林院,二甲的授为“编修”,三甲则授“检讨”。
而没能留在翰林院的那一部分人,通常会成为科道官、六部主事,或者出京担任州、县官等。
翰林院是大明的养官、储官机构,流动率比较高。科举精英不断流向翰林院,翰林院又不断向各个重要机构输送人员。
有明一代,自天顺朝以后,流行着一种说法:“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而成为庶吉士的进士,更被视作“储相”的人选。
不过,大部分的翰林院官员,终生也只是属官或史官,能进入内阁的毕竟只是极少数,而且翰林官很清苦的,远不如其他衙门。
瞥见杨廷和开口欲言,朱厚照扬了扬手,制止了他,不紧不慢再道:“弘治四年,老杨你参与编修的宪宗纯皇帝实录顺利完成,得以升为翰林侍读。第二年,你更被孤的父皇点为经筵讲官。”
“前年,你返四川府丁祖母忧,直到今岁服丧期毕,才起复了原职。”
听到这里,杨廷和的心中只得“震惊”两字,自己只不过是一名毫无实职的正六品翰林侍读而已,为何这殿下对自己的过往竟能脱口而出?
“老杨,孤说的可有错?”朱厚照嘴角扯出两道弧线。
“臣惶恐,殿下所言丝毫不差。”
朱厚照又道:“那你可知,孤出阁读书之初,按规例是设了四员讲读官的,为何如今只得一员?”
听得朱厚照突然转而说起讲读官的减员来,杨廷和自是茫然不已,摇头道:“臣不知。”
按照最初制定的出阁读书礼仪,文华殿的日常讲读不仅流程繁琐,而且陪侍的人员也甚多。
主要人员,包括四名讲读官和二名侍班官,还有侍书官和校书官各一名。
早朝结束时,就是文华殿讲读的开始,当日负责侍班和侍读等人员,要先向朱厚照行叩头礼,然后分成东西两列站立。
一般是先读四书,由宦官为朱厚照翻开相应书籍,然后站于东侧的侍读官上前来伴读,读十来遍之后,就退回原来所站的位置。
接着会读经史,翻书的依然是宦官,而伴读的会换成西边的侍读官,他们上前读得十数次才退回原位置。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就算读完书了,没错,只是“读”完而已。
接着宦官会撤去案具,各官员能短暂告退。
待到巳时,数名官员要重新列班,将之前伴读的四书及经史,向朱厚照一一讲解明白。按先前的流程,从讲四书开始,再到经史,讲解人即原来相应的讲读官。
“讲”,一般也是半个时辰左右。
一“讲”完,那各官员就能再次叩头告退,真正结束他们当日的“读”和“讲”,然后该干嘛就干嘛去。
“只因孤觉得过于繁琐,未足一月,孤便恳请父皇将四员讲读官减至一员,并修改规例。”
见杨廷和沉默不语,朱厚照又道:“孤时年仅三岁,请旨后即获父皇恩准。如今孤无须你讲读,请旨后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