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泰宁侯陈璇所言,弘治皇帝沉吟不语。
陈璇继续高声道:“上月我大明征虏军于河套集结,欲捣北虏之巢,可惜被北虏先行察觉提前遁去。
保国公率军奋力追击,斩敌首三级,得马匹数百,牛羊上千,各类械具数千。故臣愚以为,区区北虏实不足惧也……”
“泰宁侯之意,西北很快能恢复安宁?”弘治皇帝眉头一扬。
“臣愚以为理应如此……”泰宁侯陈璇躬身作了个揖。
弘治皇帝颌了颌首:“若真能这般,实乃我大明之福,也不枉征虏军奔袭千里拒贼。”
“吾皇圣明,虏寇必退……”泰宁侯陈璇马上应道。
朱厚照听得嘴角微动,一国之君期盼边事早日结束,自无可厚非,但你泰宁侯咋呼一声“吾皇圣明”,就能让“虏寇必退”?
所谓十万征虏军有甚么战斗力?你好歹来自五军都督府,多少能了解些吧?
这些东拼西凑起来的士卒,能让北虏畏惧而退?虏贼一退,西北就此安宁下来?真是睁着眼说瞎话。
若原来史书所记载的依旧,那么在数日前,北虏的达延汗已率兵自花马池侵入大明,兵分数路大肆掳掠,明军惨败。
泰宁侯甫复班,那两名自文官班而出的其中一人,已朝着弘治皇帝躬身行礼,说道:“臣工科给事中张文谨奏:臣愚以为马本兵居位不职,应致仕返乡。”
朱厚照心中一个突兀,还没开始奏事,就攻讦起来了?这给事中攻讦的对象还是兵部尚书马文升?
他对工科给事中张文的了解也仅限于那本名录,不过,他对“给事中”这职官就没甚么好感了。
“给事中”乃科官的官职之一。
大明按六部建制,设立了吏、兵、户、礼、工和刑六科,每科均设置都给事中,左、右给事中和给事中四种官职,俗称“科官”。
而十三道监察御史,则为“道官”,两者合称“科道言官”。
科官、道官的职责其实大致相同,只是各自名义上的监督对象有些不一样。
“十三道监察御史”负责考察两京十三道,而“六科给事中”则监督六部百司。
但科道言官并不是只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例如工科给事中,除了瞄着工部,也会留意其余五部甚至两京十三道,该说的会说,不该说的也会说。
虽然“科道言官”在朝中的官职品秩并不高,但具有“风言闻事”的权力。
“风闻言事”,本来只是皇帝为整顿朝纲、肃清吏治,在特定时期采用的特殊手段。
但“风闻”二字恰恰是最要命的,为何这般说?因为意味着科道言官不需要真凭实据,仅凭坊间传闻即可上奏弹劾。
查证属实的,通常上奏的言官还能获得嘉奖,如有不实却不会受到责罚。
有明一代,科道言官是把这“风闻言事”发挥到极致。
上至皇帝,下至百官,从南北两京到十三布政司,那怕是对他们的科道同僚,没有他们不敢言事的。
谁敢阻拦,他们就会抛出“蒙蔽圣听”、“堵塞言路”等论调,让阻拦的无言以对。
科道言官“扣帽子”从来不留情面,颇有后世所称的“愣头青”之风范,正所谓“宁惹首辅,莫惹言官。”
但弹劾成功与否,以及最终效果如何,皆取决于圣意,也就是要皇帝肯相信,能信多少。
而大明中期以降,本是纠举监察的“风闻言事”已逐渐沦为争权夺利的工具,冤假错案频频出现,完全偏离设立时的初衷。
“张卿家何出此言?”弘治皇帝的语气似有不悦。
张文脸上毫不改色,拱手作了揖,又道:“皇上,我大明征虏军的十万将士,均为精挑细选而来。上月,征虏军于西北报捷,皇上还为之大大嘉奖。此刻马本兵所言,实有扰乱军心之嫌。
臣愚以为本兵处高爵禄,深受圣恩,于其位却不谋其职,毋宁去职让贤……”
朱厚照目光停留在文官班的马文升身上,却见他微低着头,身躯纹丝不动,仿似工科给事中张文所言和他毫无关系。
“张卿家不可妄言。”弘治皇帝缓缓摇了摇头。
“风闻言事乃臣之责,伏乞皇上明察。”
“朕知道了。”弘治皇帝表情略有些无奈,望向站在张文身旁的另一名文官,问道,“卿又要进何言?”
那名文官躬了躬身,作了个揖,高声说道:“臣兵科给事中周旋谨奏,臣亦愚以为马本兵之言,寒了我征虏军之心。本兵已年老体弱,实不宜再居本兵一职,伏乞皇上颁旨廷推另择贤明。”
“两位卿家,可知自己在做甚么?”弘治皇帝反问了一句。
“臣循祖训,风闻言事。”张文和周旋异口同声应道。
他们说得流利顺畅之极,仿似早已经说过千遍万遍。
弘治皇帝嘴角扯了扯,道:“朕知道了。”
话音刚落,他已朝着张文和周旋扬了扬手,示意两人复班而去。
虽然没达到什么效果,但两位给事中像打了胜仗一般,满脸得意地回到班中。
马文升只不过提了提“北虏狼子野心,各边镇须加强巡守”之类的话语,竟然惹来了“群嘲”,这是朱厚照事前没想到的。
过得片刻,弘治皇帝轻咳一声:“奏事吧……”
站于丹墀台阶的那名鸿胪寺官员听得,顿时扯起喉咙,朝着文武百官喊道:“有事启奏……”
早朝奏事开始之后,朝堂反而没什么波澜。
接连所奏的数件事均平平淡淡,只有一人的上奏引起朱厚照的兴致,那人乃兵科给事中艾洪。
只听得艾洪高声道:“臣兵科给事中艾洪谨奏,臣弹劾巡抚辽东都御史陈瑶、镇守太监孙振及总兵官定西侯蒋骥。
陈瑶本憸壬之士,刚愎自用,滥膺抚巡之责,虚负赞理之名,安边谋谟一无所展,诱降启衅贻害地方。
又孙振和蒋骥,二人素昧远猷,巧为欺罔,虏贼连肆抢掠若关,闻知专务扶同,不闻敌忾,此三人罪实同科。
臣愚以为僧格犯边之日,宜即差人晓谕,其不退听,当兴问罪之师。计不出此,反诱其来朝,使一人获利而众夷梗化。
故猛哥帖木儿辈假以为辞,举兵入寇。推原其始罪在陈瑶等,况僧格见在会同馆,病且危笃,设有不虞,非惟本夷构怨,传闻诸夷复起,边圉自此多事矣。
恳请朝廷会推谋勇之将官前往代任,并逮陈瑶等人还京,下狱治罪。
伏乞圣裁,谨具奏闻,弘治十四年闰七月十三。”
弘治皇帝微点了点头,仿似已知晓一般:“兵部、吏部遣员速核此事,如属实,依律惩处。”
兵部尚书、吏部尚书齐齐出班,朝着弘治皇帝行礼后,同时应了声诺便复班。
一人又自文官首班而出,却是内阁首辅徐溥。
只见他手中拿着一封奏疏,朝着弘治皇帝躬身行礼:“皇上……”
“徐卿家,今日乃常朝,你目疾复发,理应在家好好休养才是。”弘治皇帝一脸讶色。
“老臣有奏疏上呈……”双眼轻眯的徐溥朗声道。
得到弘治皇帝许可后,他继续高声道:“臣徐溥谨奏,臣恳乞致仕……”
徐溥竟把自己诸如“华盖殿大学士”等的官阶和头衔都去掉了,文武百官听得可谓心思纷呈,只不过碍于早朝纠仪官的监察,才按捺住内心的冲动。
弘治皇帝也是一愕,朱厚照默默注视着身躯已有些佝偻的徐溥,暗道,先生你要回乡了么。
在众人各怀心思之时,徐溥的声音继续响起:“忆皇上为东宫时,臣幸甚得以伴读数年。及至皇上登临大宝已十数载,臣伏睹纶音,仰荷圣明,更蒙圣恩,官叨至极品,虽陨身糜骨无以为报。
但今春以降,臣手抖足颤、头昏目眩等疾不时举发,较之往昔病势加倍,在内阁办事已不堪胜矣。”
虽然徐溥的身躯轻抖着,但声音颇为洪亮:“钦蒙圣恩屡命太医调治,虽累服汤药,但一目终不能视,行步更不知轻重。缘臣病根久远,血气衰竭,药力无效,恐再无平复之理。
况臣今已七十有三,古人所谓钟鸣漏尽之时也。臣所处之内阁,代王言总国政,一应事物俱奏达于上,行移于众,事体关系甚大。”
弘治皇帝沉着脸,望着徐溥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庞,轻叹一声,朕的老师,朕的累年老臣啊。
“奈臣老病废疾,何可再冒居内阁,万一事有所误,罪将何辞?
伏望皇上悯臣衰老,容臣致仕得还闾里,籍一目勉强能视,再睹故土草木,臣不胜感戴天恩之至……”
一语未了,徐溥微抖的身躯已缓缓跪了下去,伏在地上叩起头来。
“徐卿家,毋须多礼,快快请起。萧敬,速将徐卿家扶起。”弘治皇帝一阵心酸,朝萧敬挥了挥手。
徐溥仍坚持一叩四拜完毕,才在萧敬的扶持下站了起来。
弘治皇帝又叹了口气:“徐卿家,汝乃朕股肱之臣,有疾宜善加调理,岂可遽求休致仕?”
“皇上,老臣已病入膏肓,不啻风中残烛,断无救治调理之法……”徐溥身躯依然轻微颤抖着,但语气相当平静,仿似口中所说并非他自己。
就在此时,文官班中的一人突然双手捂着心口,面露痛苦,嘴巴哼哼了数声,身躯竟缓缓一歪,随即已倒在地上。
“太宰……”
“太宰,你怎么了?”
“舜咨兄……”
站其邻近的数名文官顿时惊呼连连,已不顾四周纠仪官的“虎视眈眈”。
丹墀之下混乱不已。
突然倒地的乃吏部尚书倪岳,此刻双目紧闭,满脸青紫,右手仍捂着心口位置,看模样竟已经晕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