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八月十五,须望朝。
大明的朝会,分为大朝、朔望朝和常朝。
大朝是在正旦节、冬至节和万寿圣节这三日所举行的朝会,大会朝班之余,文武百官、四方外夷均要上表称贺,是大明最重要、最重视的朝会。
每月的初一是朔日、十五为望日,这两日文武百官朝参,即为朔朝和望朝。
无论是大朝,还是朔望朝,皇帝均会御奉天殿。
在老朱执掌权柄时,朔明和望朝亦要奏事。
但随着继任者的逐渐懒怠,朔望朝时已不处理政务,仅存的只不过是文臣武官的叩拜以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高呼声,完完全全的礼仪性质。
虽然仅为礼仪性质,但朔望朝参的人员非常庞杂,那怕是尚未取得一官半职的京师国子监生也有机会参加。
尤其在京的文武百官,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朔望朝的朝参是不允许缺席的。
此刻,诺大的奉天殿里,最光鲜夺目的是弘治皇帝和朱厚照,两人均身穿红彤彤的皮弁服,在奉天殿之内的宝座上一坐一站。
坐的自然是弘治皇帝,他端坐在御座之上,而朱厚照则站在他左侧略前的位置。
虽然已不是第一次来到奉天殿,但每次站在这里,朱厚照都觉得肃穆无比,这和站在奉天门前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如今的奉天殿为正统五年所重建的,由纯楠木建造,重檐庑殿顶,面阔九间,广达三十余丈,进深十五余丈。
若按后世的尺寸,那么面阔百余米,进深五十多米。比他上一世曾参观过的清鞑所修的太和殿,足足大了一倍也不止。
随着一鸿胪寺官员的高声嚷叫:“百官入班……”
在奉天殿门前丹墀之下侍班候朝的文武百官顿时有了动静,仍是文臣“北向西上”,武官“北向东上”,缓缓朝奉天殿走去。
品阶高的居前,文武百官步行稳而有序。在引班的指引下,没过多久,首班大臣已步入奉天殿,几至宝座才驻足不前,人人微躬着。
又过了好一会,朝参的群臣均已进殿。在引班的示意下,文臣武官同时俯身跪下,先一拜,再三叩头,口中高呼道:“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然前来朝参的人员庞大异常,但宽阔的奉天殿足以容纳。
在奉天殿的密闭空间内,听着密密压压的群臣山呼“万岁”,朱厚照心中的激荡之情更难以言表。
一番礼仪之后,按规例,朝拜便算完毕了。
以往这个时候,应该是鸿胪寺卿大喊一声“退朝”,然后弘治皇帝移驾而去,百官也可以就地解散。
但此刻,那鸿胪寺卿竟然高声道:“皇上有旨,今日中秋,百官赐食,共度佳节……”
此言一出,立于奉天殿内的大部分文臣武官听得均难以置信。
不一会,殿内更隐隐有些攘扰之音,尽管如此,负责纠仪的鸿胪寺和御史没有制止,因朝仪已完毕,低声言语并不在纠仪之列。
本来凡初一、十五退朝之后向百官赐食,自老朱开始,便是大明皇帝对臣子的恩礼待遇。到太宗文皇帝、仁宗昭皇帝,再到宣宗章皇帝,历经数位皇帝几乎一直持续不变。
直至英宗睿皇帝复辟帝位,为节省愈加庞大的赐食开支,自天顺元年始,罢除了朔望日的赐食旧例。
而弘治皇帝更彻底执行,除了正旦、冬至和万寿圣节,从年头到年尾已甚少赐食。
今日不过是中秋节,弘治皇帝竟一反常态赐起食来?
除了提前得知信息的少数人之外,大部分的文臣武官都有些许期待。
既然是百官赐食,总不能让黑压压的群臣伫立而食吧?
弘治皇帝已先行移驾往华盖殿,朱厚照自然也跟着过去。
在领班的示意下,文武百官缓慢而有序地退出奉天殿,他们要腾出地方,让光禄寺众员铺设桌凳,以供赐食时侍坐之用。
交头接耳的文武百官自然不会少,其中就有工科给事中张文和兵科给事中周旋。
“周兄,皇上在中秋赐食应是第一回吧?”
“如今皇上按旧例赐食,实乃我等臣子之福。”
“张兄,典籍所载,惟有国初的数位皇帝会如此优待群臣。”
“皇上仁厚……”
在群臣已全撤出奉天殿后,诺大的奉天殿里,只剩礼部和光禄寺众员忙碌着,搬桌的搬桌,挪凳的挪凳。
在礼部的指引下,光禄寺众员将三人同坐的桌凳,以皇帝宝座为基点,逐渐外扩。
过得数刻钟,奉天殿几乎被桌凳挤得满满的。
重新回到宝座的弘治皇帝,待文臣武官均按品阶一一坐好,才命光禄寺呈上赐食。
赐食的呈递,先由最外围的从九品开始。摆到桌面的,每人是两只月饼、一盘素菜及一碗细粉汤。
一开始,群臣仅有些愕然,然而到了正七品仍为同样的赐食,不少人便开始窃窃私语。
“为何会这样?”
“竟然仅为两只月饼?”
“赐食份量何止如此?”
“难道官阶低只是这般待遇?”
与上一次赐食相比,今日的中秋赐食可谓“简之又简”。
在将正七品及以下官员的赐食呈递完之后,光禄寺众员的呈递突然停下了来。
位列于殿前较前位置的科道言官的桌面上,所摆放的赐食也一般无异,他们是正七品。
科道言官里,终于有好几人坐不住,当即站了起来,齐齐向弘治皇帝躬身行礼:“皇上,臣等进言……”
“今日中秋佳节,不议事,卿等为何进言?”端坐于御座的弘治皇帝,见得眉头一皱。
一人道:“皇上,臣工科给事中张文。臣愚以为,赐食本为皇上之恩赐,对臣之礼遇。但为何臣等赐食竟与九品、八品一般无异?此岂非薄待臣等?”
另一人亦道:“皇上,臣兵科给事中周旋。臣愚以为,臣等品秩不过七品,然臣等仍近侍之臣,轻重不系于品级,若将臣等与知县、兵马指挥同样待遇,臣愚以为不妥……”
还有数人言“如此赐食实有违旧制”之类……
弘治皇帝听他们像吐苦水般,却没有出言回应,只望了望前方左侧的朱厚照,嘴角两侧各抿出了一道弧线。
未几,他右手往下虚按了数按,示意那数名科道言官坐下,又令光禄寺众员继续呈递赐食。
很快,一轮一轮的赐食呈递而上,除了光禄寺众员的脚步声、盘碟与桌面的触碰声,奉天殿里没有一文臣武官再出言。
从六品、到五品,直至一品大员,每人桌面摆放的赐食,无一不是两只月饼、一盘素菜及一碗细粉汤。
待光禄寺众员呈递完毕,弘治皇帝沉着脸,突地站了起来,双目扫视着群臣。
文武百官感觉到弘治皇帝犀利的目光,纷纷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奉天殿内鸦雀无声。
过得一会,弘治皇帝目光已停留在刚才进言的数名科道言官身上,沉声道:“满朝文武,谁的赐食不一般?何来薄待尔等一说?”
那数名科道言官,刚目睹了自六品到一品的赐食均为一般无异,心中已觉不妙。
此刻再听到弘治皇帝的沉声质问,他们更是惶恐,当即不顾地方狭窄,纷纷奋力跪了下来,口中同时高呼。
“臣妄言……”
“臣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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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再次去见弘治皇帝,已近午时。
在换了一身便服的朱厚照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何文鼎和刘瑾,一人提着一个包袱。
朱厚照是东宫太子,此时又非夜深人静之时,来乾清宫自然无须通报。
弘治皇帝已换了一身道袍,低头坐在御座上,览阅着手中的书籍。
“儿臣见过父皇……”朱厚照老老实实朝着弘治皇帝躬身行了个礼。
“奴婢叩见万岁爷……”何文鼎和刘瑾各自一手抱着包袱,同时跪拜起来。
“起来吧。”弘治皇帝将手中书籍放到御案上。
在刘瑾和何文鼎谢恩、抱紧包袱站起之时,他望向朱厚照:“皇儿,那两个包袱不会又是给朕的礼物吧?”
“父皇一猜便中。”朱厚照咧嘴一笑,“儿臣想着,今日姥姥和舅舅进宫参加酒宴,怎少得了酒?故而送来酒和酒具,酒只得四瓶,父皇不要嫌少。”
“皇儿孝心可嘉,那朕就收下了。”弘治皇帝心不在焉地应道。
朱厚照示意何文鼎与刘瑾将包袱放于御案一侧,未几,两人便躬身退到乾清宫之外。
见弘治皇帝仍是思绪不宁的模样,朱厚照轻声问道:“父皇因何烦心?”
弘治皇帝轻叹一声:“好好的中秋赐食,为何在他们眼中竟成了薄待之举?”
原来弘治皇帝还在为此事烦心,朱厚照不由得暗暗一笑。
说起今日望朝的中秋赐食,还是朱厚照劝说之后才定下来的。
最初之时,弘治皇帝念着徐溥致仕还乡,中秋赐食应要丰盛。
朱厚照却认为不妥,如今边事吃紧,耗费太多定会惹来臣子非议。理应一切从简,且满朝文武一视同仁,既可表明朝廷力求节俭,亦不忘对众臣的礼遇,最终弘治皇帝采纳了。
“这些科道言官,到底要做什么?赐食也要吹毛求疵一番?”弘治皇帝又轻叹一声。
“父皇,那就让他们改嘛……”朱厚照微微一笑。
“改?如何改?难矣。从长计议吧……”弘治皇帝摇了摇头。
朱厚照自也知道整顿科道言官非易事,但只要弘治皇帝心生整顿之意,就是好开端。
弘治皇帝将站于邻近的宦官屏退,少顷,轻声道:“皇儿,不说他们了。徐卿家已定了数日后离京返乡,你可做好准备?”
朱厚照用力点了点头:“父皇请放心,儿臣已安排妥当。”
弘治皇帝脸色愈加凝重:“此番你离京,务必要慎重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