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虽然知道两淮私盐甚为严重,但此刻亲耳听闻,仍不由得暗暗一叹。
自周代以来,凡是官方专卖、征收盐课的朝代,私盐虽然均受官方所禁,但很难杜绝,仅为程度轻重而已。及至唐代实施盐铁法后,更是如此。
明初,实行的“纳粮开中”之法颇有成效,商人纳粮支边以换盐引,再凭盐引至盐场支取食盐,通过转售食盐获利。
与此同时,明廷对食盐由产至销均严格监管,对私盐贩者严厉缉拿和惩处,为此曾颁布了一系列法令严禁私盐,例如“担挑驮载者,杖一百充军”。
又如,“守御官吏巡获私盐犯人,绞;有军器者斩,盐货车船头匹没官。”
再如,“常人捉获者,赏银一十两,仍追究是何场分所卖,依律处断。”
在官方严厉打击之下,明初私自贩盐的情况得到很大的改善。乃至宣德以前,各地的私盐虽然存在,但还不算上多严重。
但从宣德始,随着盐禁的宽松,私自贩盐者又开始增加。
至正统之后,老朱所推行的“纳粮开中法”已逐渐遭到破坏,明廷不仅没有及时应对,连对私盐的查禁也更加松驰,于是私盐慢慢泛滥,越往后越严重。
而泛滥的私盐对朝廷的官盐已造成极大的威胁。
其实明廷,上至皇帝,下至地方官员,对私盐的盛行均知之甚深。
造成私盐泛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明廷避重就轻,不愿意费力气去处置,始终没有推行有效的对策。
由正统年间开始,朝廷只是被动地任命监察御史巡视两淮,去提督盐课。自此以后,这本为临时委派的巡盐御史之职,变成常设官职。
不过,尽管有这所谓的巡盐御史监管两淮盐课,但私盐问题非但没有得到解决,反而越来越严重。
至成化年间,盐法已经大坏,私盐随处可见,官盐却积压滞销,严重威胁到明廷的盐课收入,更大大影响了边军粮饷供应。
过得片刻,朱厚照再问道:“查探之时,盐场可有特别之事发生?”
那叫黑狼的男子听得顿时思索起来,稍顷,才回应道:“堂主,盐场频发之事甚多,在属下看来,大多均可算特别之事。”
“挑一二件说说看。”朱厚照嘴角一扯,朝他扬了扬手。
那叫黑狼的男子又略为想了想,便道:“前些时候,兴化的一名富灶在盐场里设宴,宴请了近百人。”
“哦?”朱厚照听得来了兴致,轻笑了声,又道,“竟在盐场设宴,还宴请近百人?看来,这名富灶是真富呢。”
那叫黑狼的男子点了点头:“堂主,盐场的富灶都颇有家财的。”
“那富灶为什么要设宴?竟还选在盐场里?”
“他儿子在今科应天府的乡试中举,考取了十四名。”
“原来如此,以灶籍中举,确实值得庆贺一番。”朱厚照颌首,略一沉吟,又问道,“可有查探到这名富灶叫甚么名?他考取举人的儿子又是何名?”
那叫黑狼的男子竟没有丝毫的犹豫,随即应道:“堂主,那名富灶叫杨缙,考中举人的是他的第五子,叫杨果,是国子生,今年已二十九岁。”
朱厚照笑着应了声好。
“黑狼,那余下四盐场,还须多久方能查探完毕?”
那叫黑狼的男子思量了好一会,才应道:“堂主,属下等二十余人,明日便将分赴余下的四个盐场。若一切顺利,起码需要半月左右,方能大致查探一番。”
朱厚照沉吟了半晌,才道:“那就细细查探吧。不要急于一时,切莫暴露了身份。”
那叫黑狼的男子点头连连称是。
“黑狼,你可知灰狼所率的小队,如今在西北如何?”朱厚照又道。
“属下不知。”黑狼摇了摇头。
“虽然他们待在西北的时日不长,但上月已有所建功。”
在黑狼期待的目光之中,朱厚照继续道:“八月下旬,灰狼等人探知寇贼或将侵边,及时将消息暗报三边总制秦大人。花马池至灵州一带的卫所堡也因此加强了巡逻,作好了防备。”
朱厚照盯着黑狼,又道:“黑狼,你可知此役,我大明边军战况如何?”
黑狼再次摇了摇头。
“在提前防备、严阵以待之下,我大明边军打了寇贼一个措手不及。多番纠缠交战后,寇贼不得不退却。
此役,虽然我大明边军伤亡惨重,但也斩贼首三十余级。自去岁以来,已是我明军斩贼首最多的一次。”
黑狼听得竟然面露激动之色。
朱厚照瞥了他一眼,轻笑道:“怎么,也想去西北呢?”
黑狼讪讪一笑。
“查探消息,并非一定要在边地,每一类消息都有各自的用处。”朱厚照再道。
黑狼肃然。
“如今,你等将盐场的景况一一查探清楚,那要比查探西北寇贼的动向重要得多。”
黑狼脸色一正,与其身边的另两人,齐齐朝着朱厚照躬了躬身:“属下等人定不负堂主所托。”
朱厚照颌首:“惟望你等尽心尽力,盐场的一应消息极其重要,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属下等人的前程,均为堂主所赐,岂敢不全力而为。”
“待两淮的事了,你等的大功是少不了的。”朱厚照笑了笑,又道,“待回京后,恐怕灰狼等人亦要羡慕……”
黑狼及其身边的两人仍然躬着身,静静听着。
正在此时,厢房内响起“咕噜”之声,不过,一响即止。
朱厚照听得话语顿时一收,张望了片刻,似在寻觅声音之来处。
未几,“咕噜”声再起,原来竟是从黑狼三人那边传来的。
迎着何文鼎和刘瑾带着笑意的目光,黑狼等人不禁尴尬地笑了笑。
黑狼讪讪一笑:“堂主,属下等人失礼……”
朱厚照见状那会不明白,顿时“哎”了声,说道:“黑狼,原来你三人还饿着肚子?怎不早说呢?”
“堂主,属下等人急于赶路,只在半路用了些干粮充饥。”
“那就是还饿着肚子了。大致情况我已了解,其他的回头再说吧。”朱厚照摇了摇头,稍顷,转头望向身边的刘瑾,“小瑾,你先带黑狼他们去用晚饭,就按今晚的菜肴……”
刘瑾躬身应了声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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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厢房出来后,朱厚照始终沉吟不语,时而缓步前行,时而驻足不前,似乎一直在思索着什么。
跟在他身后的何文鼎、陈大、赵五和钱六,见得自然亦紧闭其口,不敢出言询问。
在连廊里走着的朱厚照,眼看离他暂居的厢房仅剩四五之遥,突然驻足不前。
何文鼎等人不知发生何事,齐齐停下了脚步。
稍顷,朱厚照已经转身望向客舍的庭院。
没有月光的映照,那怕连廊里有烛火,但客舍的庭院亦甚为阴暗,如今更已经是空无一人。
“走,随本少爷看星星去……”驻足了片刻的朱厚照,突然说道。
何文鼎、陈大、赵五和钱六四人听得均愕然。
朱厚照也没再理他们,迈起脚步往庭院走去。
未几,已于庭院之中驻足的朱厚照,仰起头打量着夜空。
此刻没有月光的夜空,虽然乌漆漆一片,却是繁星点点。
沐浴于清凉的夜色之中,仅过了片刻,朱厚照脑中已是一片清明,更轻吁了一口气。
“少爷,北斗七星在哪里?”已跟了过来的何文鼎出言问道。
朱厚照双目仍注视着夜空,应道:“小鼎,如今要找到北斗七星,可不容易……”
一语未了,“朱公子……”
突然一道呼唤声传来。
朱厚照扭头往声音来源处望了过去,在连廊微弱烛火之中,只见那郑管事站在连廊里,正挥动着手。
“原来是小郑,怎么,你也要来看星星呢?”朱厚照笑道。
郑管事边走了过来,边轻笑了声:“朱公子,小的终于找到你了。”
“不好好服侍你家老爷,来找我做甚?”朱厚照脸上笑意不减。
“小的是奉老爷之命前来,小的已找你好一会了。”
“先生还未睡呢?他找我有事?”朱厚照“哦”了声。
“老爷倒没其他事情,只是见朱公子你迟迟未至,有些担心而已。”
朱厚照随即伸手轻拍了拍自己额头:“哎,是我一时忘了告知先生一声。”
此前何文鼎传讯之时,朱厚照曾对徐溥说过,待事了会再至他厢房,如今久久不至,想来徐溥才产生担心之意。
“走,小郑。去找先生。”
刚跨进徐溥的厢房,朱厚照已道:“先生,学生迟来了。”
“昭之,事已办妥?”徐溥听得微微一笑。
朱厚照摇了摇头:“先生,仅起了个头而已。”
徐溥也不问他为何事,又说道:“昭之,俗语有云,‘万事起头难’。你既已起了头,想来离办妥亦不远矣。”
离京已月余,这是徐溥第一次听到朱厚照说有事要去区处。
朱厚照道:“承先生贵言,学生惟望如此。”
“昭之,你既有要事区处,更不应陪伴老夫回宜兴。”徐溥再道。
“先生,正如学生适才之言,此事仅起了头而已。真要区处,尚须时日,如今想急也急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