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双石慨然将闸会决堤这种突发大事的决策权交给张之城,是吃准了张之城初来乍到,对闸会的事两眼一抹黑,又欺他年轻,诚心站在岸上看翻船。至于这样做是否会搭上自己侄儿的“前途”,那就顾不上了。
剜了六双石一眼,张之城立下决断,说声:“走,去看看。”
赵美然从椅子上跳起来,说:“我去开车。”
“慢来,”张岩喊道,“开不得,路上都是泥泞,陷了车更加误事儿。你们几个,”他叫住几个小组长说,“分头去喊队里人,要身强力壮,铁锨麻袋,家伙事儿都拿上。”
二张连同六双石二兄弟推上大队院里的“二八加重”,赵美然跟出来要同去,见张之城眼神坚定,知道当此之时村里必须有人坐镇,赵美然说:“那我看家,注意安全,不行咱不当这个支书!”说完往张之城怀里狠狠撞了一下,跑回会议室。坐在大喇叭前,忽见张之城转身回来。
“怎么啦?”
张之城向赵美然吩咐一通,赵美然会心而笑。
狠蹬几脚,赶上三人时,已骑到村边儿。四人只听大喇叭喊道:“各位老乡,因闸会决堤,大队临时决定,各小队不再按人头数分配出工名额,请乡亲们带上家伙事儿寻小队长,由其带领前往闸会协助修堤事宜。”
张岩向张之城看去,疑惑又不失欣赏,张之城会心一笑,只作不知道。安三边心里牵挂儿子,哪有心思听大喇叭里喊得是啥?至于六双石,他当然猜得到这是张之城的手笔,但面对闸会决堤这等要死人的重大事件,只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敢妄置一词。
路上,张岩向张之城详细介绍了闸会的事。
闸会是在河流交汇处,以乡为单位,依托古代运河河道改建起来的水利工程。清凉乡辖内有两个交汇点,分为南北两个闸会,一个闸会由十村共享、维护。木塘村对应南闸。这个月,恰好该木塘村派人到闸上简单计量水位,巡查堤坝,村里则向此人支付补贴。仗着龙王爷赏脸,南闸已经十几年没出过事故,因此,住在堤上维护堤坝,成了人人羡慕又巴望不上的“美差”。
除了作为水利设施外,在娱乐设施与通讯设施分外落后的乡村,“闹闸”还是村与村之间炫耀实力的法门。在村民眼里,让其他村赤膊赤腿的汉子们指着本村扎起来的,辉煌夺目的、价值不菲的祭神用具,狠狠地啐一口,获得的精神满足,是足能与“婆姨生匣子”相媲美的“光宗耀祖”事宜。
这当然是架子功夫,这又是乡民们赖以振奋的精神药片。六双石在任时,就是一个好大夫,很能治疗木塘村民的这个诉求。在别村闹闸会还停留在扭扭秧歌、跳跳大神的时候,他已经带领村民组织起了一支舞龙队第二年,别的村如法炮制,他却换了法子,带村民替闸会旁保佑平安的龙王庙重塑了“金身”第三年,北闸推出领头人,带着四个龙精虎猛的汉子生生抬出了庙里龙王石像,换成了铜铸,又上别的乡请了半仙替龙王爷“点睛”。半仙挥毫,当时暴雨如注,小到总角小儿,大到古稀老人,无不以为神仙显灵,在雨中扑腾打闹,满以为这次总算赛过了南闸。不料六双石竟有本事从县郊一座破落宅院里刨出“半仙儿”的师父,请他给南闸题了“风调雨顺”四字匾额。半仙虽顶着偌大名号,到底吃的是江湖饭,老瞎子面前不敢造次,于是投笔,北闸再度败北。
就要到南闸了,堤上已站满了人。南闸最近的是水口村,村民已收到消息在堤上堵口子。张之城当先跑过去,那场景实实在在将他震撼住了:石灰砌的堤坝裂开了一米宽的口子,像被圈起的野马忽然脱缰,水混着泥沙咆哮着激射向旁边农田,田里青中稍微泛黄的麦苗应声而倒,不见踪影。水还在向四边扩散。
张岩爬到高处相了相,骑车冒出的热汗霎时间变成冷汗,他也没了主意,悄悄走到张之城身边说:“水太快,淹咧快五百亩咧唉”
水口村支书,一个花白胡茬的老汉带着人一锨锨地往决口处填土,丝毫无济于事,这是水口村支书宋战羊。但十几年没出事,哪有懂堵口子的人?这些头裹汗巾的黑汉子们看着水像猛虎般扑倒麦子,牙齿咬得咯嘣响,几条土狗在堤上看着主人疾速挥舞的锹镐,嚎叫着替主人助威。
张之城走上堤坝,凑到宋战羊身旁,说:“伯,这样不行啊。”
“我还不知道堵不住?”宋战羊头也不抬地说,“叫人拿麻袋去咧,他妈个哔的,上边涨水,冲下来的都是泥。”说到这,他抬头打量了一眼张之城:“你是木塘村支书?”
大水咆哮掩盖不住这一问的声音,水口村几个汉子当即红着眼围拢上来,倒拖着锹把,像准备攻击的公牛。“干嘛,干嘛,”张岩跑上来,“宋支书,宋老哥,乡里乡亲咧,有话好好说。”
“要不是好好说,恁村看闸那个怂狗日的行子早叫扔河里喂王八咧。”宋战羊恨恨地说道。
安三边拼命扒拉开人群冲上来,问道:“宋哥,看闸的是咱家匣子,你抬抬手,抬抬手。”六双石也上来了,说:“老宋,是我,双石,往上倒五十年都是一家子,看闸的是咱亲侄儿,你把他给咱,咱摆酒赔礼,给恁村儿爷们儿们磕头都能商量,给我点面子,先把他放咧吧”
张之城这才听出端倪,感情安三边的宝贝匣子已被水口村扣押了。他再一次重新领教了远离基层政府的农村简单直接的“治理”方式。他也在一瞬间认清了形势,这件事处理软了,自己必将为本村村民们所瞧不起硬了,将激化成两个村之间的武力碰撞。
张之城头“嗡”地炸了,事儿一件接一件往外冒,自己真能扛得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