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城去厕所漱漱口,清醒了很多,回到病房时,张千清已经走了,垃圾篓也已清理干净。看着躺在床上的赵美然,恍若隔世。胃里秽物虽清,但凉水作用下,头庝一阵猛似一阵。尽管如此,张之城也不在空病床上躺下,他心中还存着些传统观念,或者说,有些精神洁癖,好像与赵美然共躺在一间室内,会污了对方清白似的。张之城就坐在椅子上,在赵美然病床前守着。
种种事体,堆叠在两天内发生,张之城疲累无比,他手无意间触摸到下巴,硬茬茬地扎手,才刮干净的胡子又长出来。在这一刻,他体会到一种厚重,对村支部书记这个位子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区区十里小村,其间人情关联,利益纠葛,盘根错节,当初自己一猛子扎进来,竟还妄图燃起“三把火”,烧尽陋习与不平,现在想来,过于幼稚,以后处事还要把住一个“谨”字才是!
严肃沉重的想法到此为止,他转头看向赵美然,心里涌出无限柔情:美然,你知道么,我又有了一些感悟,快点醒来,我要跟你分享!张之城傻呵呵地笑了,东方第一缕微光洒进病房,他再也按讷不住,向那红扑扑的脸蛋儿吻了下去:美然,从今往后,我要把咱俩的命运绑在一起,永不分离!
直到张千清敲门,张之城才不好意思地将脸挪开。“没有大碍!”张千清填完表格说道,张之城点头回应,这时,门外传来喧哗声,莫不是赵美然家人到了?听说赵父对这个女儿很是溺爱,张之城站起身来,整整衣衫,等待向赵美然的父母说明情况,迎接一场骤雨。
“出事咧,出事咧,大夫,我找俺支书张之城!”
张之城闻声走出病房,楼道里张二常没头苍蝇价乱撞,浑身湿漉漉地,一望可知是凌晨四点踩着露水下地,干了会儿活儿赶来的。张之城摆摆手把他叫来,示意悄声。张二常喘着粗气,拿起病床边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了一气,说:“出事咧,支书,恁快回去看看吧,咱哥”
赵美然躺在床上尚未醒来,张之城陷入犹豫,正是怀春的年纪,倘若美然醒来,第一眼见到的不是自己,那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张二常哪晓得这些,他在旁连声催促:“快些,支书,要咧命咧”那破锣嗓子扯起来像汽笛,引得旁边几间病房家属纷纷侧目。
张千清说:“这里有我在,要不你先回去处理一下?”
“那就拜托你了,她醒了打我手机!”张之城给张千清留下号码,“还有,钱我筹到立刻还给你。”
“快些!”张二常不由分说,把张之城拽到他骑来的三蹦子上。这是张二常贷扶贫款买的农机具,油贵,出摊卖菜才用,等闲舍不得骑。不夸张地说,若非紧急,他更愿意蹬着二八加重把张之城驮回村子,庄户人家,力气不值钱。
张二常有些大舌头,迎风说话更叫人难解,张之城一夜没睡,乏得要命,又是头痛,索性不去听他说话,歪在车斗里眯起眼。张二常为了省油,拣着近路抄。连日下雨,近路大多泥泞,一路上张之城下来推了几次车,这一觉到底没补成。
回到木塘村,三蹦子直骑到张大杠那院土胚房门口,那胚房年久失修,屋顶稀稀拉拉长出草来,漏水处苫着块黑塑料布,压着土胚,院子里阵阵骚臭味道直钻到鼻孔,简直要侵略人的脑子。
民生艰难,一至于此,张之城暗暗叹气。进了屋,一个老头呆捏捏地坐着,老太太在一旁抹泪,安三边一口口地嘬旱烟,张岩闷头喝茶,还有些老娘们儿纷纷围着老两口劝慰。
这不昨儿个下午求自己去“接”女儿回来的那个老头么,张之城回想起来,他闺女张双秀向“及时雨”公司借了高利贷,姑娘家和老农民都没啥见识,借一千还了三千,到头来竟还差两千块的缺口,高利贷公司因此杨言要把张双休“糟蹋”掉。
想到这里,张之城残酒一下子醒了,瞌睡虫也驱到九霄云外:莫不是他家姑娘真出了事!张岩悄悄把张之城拽出门去,张之城这才知道事情原委:原来催债的竟找上门来了,张大杠早起出门,被等候在门口的人兜头浇了一桶屎,就地取材,村东旱厕淘来的,沾着苍蝇蛆虫的屎!若不是邻居听到吵嚷,及时拦下,那么痴呆女之后,木塘村恐怕要再添个吊死鬼张大杠的冤魂!
岂有此理!张之城心头的火被再度撩起。
安三边也走了出来,张之城想起他是治保主任,当即问道:“闹事的怎么样,扣住了吗?”
安三边捻张烟纸,沾上唾沫又卷起旱烟,点着嘬了一口。他眼睛红红的,也十分愠怒,说道:“弄不住这几个瘪三儿,咱这治保主任还有什么干头儿,都扣在村西牛棚里咧。”
“好,咱们去看看。”
这时,院内又骚动起来,“咱活不成咧,咱活不成咧,别拦我啊”,张大杠在嚎哭,随后传来他老妻更加凄厉的哭声,亲娘祖奶奶地骂个不绝。张之城急忙跑进院子,张大杠举起油亮亮的脑袋,一蹿一蹿地往墙上碰,旁边人搂腿的搂腿,架胳膊的架胳膊,好说歹说总算把他摁住。张大杠那粗哑的嗓子嚎哭道:“支书哎,咱就想活个人,咋这么难咧,啊嗬嗬嗬!”
别说处理,张之城哪里听过这样的事!他一时默然,只觉得浑身燥热,每个毛孔都被愤怒充斥了。
“谁给咱作主哎,咱怎么活哎,嗬嗬嗬嗬”
张之城上前两步,握起张大杠的手,说:“大爷,咱把话给你撂到这儿,第一,你闺女咧事儿,咱会办妥第二,早起这事儿,大队给你做主,一定叫你满意,叫大伙儿满意!”周围有几个年轻些的叫好,几个年长些的却有些迟疑,不知道凭他这么个毛孩子,怎么摆平这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