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对面庄户出来的一个农妇的眼睛。
农妇见状“妈呀”一声,丢了碗筷连滚带爬地返回院中。无移时,一个男人骂骂咧咧拎着碗口粗细的门杠出来了。男的喝骂着追去,秃子来不及提裤子,转身就跑,眼见追上,男人抡杠子去打,那半截露着的屁股左闪右闪,竟将他甩倒在地。秃子把裤子提严实,一溜烟跑了。
张之城忙去看赵美然情况,赵美然跺脚说道:“可恨,可恨!上学的时候看到农村光棍汉娶不到媳妇的新闻我还心软,想不到都是这副德行!”
见赵美然并没受过大惊吓,张之城松口气,这样的事只能淡化处理,于是嬉笑道:“可怜他们你咋不嫁他们?”
赵美然在张头上打个暴栗,说:“你该在这村儿娶个家里有妹子的,姐姐嫁你,妹子嫁秃子,让你跟老光棍做挑担连襟。”
走到门口,男人拖着棍子一瘸一拐地过来,说:“支书,你刚才都看见咧,这种东西不把他好好整治整治?”
张之城说:“老哥,那是谁,咋这个鬼样子。”
男人啐一口说:“村儿里都喊他傻大贵,不正格儿干,分的口粮地也撂荒咧,乡里给扶贫款儿,他就买嘴吃,不给就在村里流窜着要饭。今儿邪乎,多咧这个流氓毛病。支书,叫我说,你还是嫩咧。咱有嘛说嘛,这混账行子撞到六双石手里,非把他治个半死,不骟了他也敲断他一条狗腿。”说完抚腰一瘸一拐地转身,“哐当”将自家大门摔得山响。
这顿抢白,将张之城的自尊击得粉碎,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来之前恶补的“文明治理”课程像个笑话!赵美然温声说:“之城,你心里委屈就说出来,别憋着,你是刚上任,还没熟悉情况,我知道你是可以的。”张之城努力遏制着泪珠,他告诉自己,流泪可以,但不能在女人面前。
回到住的院子里,张之城放下赵美然,苦笑着说:“看来乡村治理还真不像电视上‘模范书记’们说得那么简单,哈哈!你往他们嘴里抹蜜,他反而咬你手指头。”
赵美然说:“是啊,你还得抹匀实,不然准有人告你。”
回想着上任之后发生的系列事情,张之城实在难以下咽,难道真的是我不成?他心里憋着无名火:六双石是正面交锋,拿大帽子压你;安三边是暗中使绊子,抓漏子阴你;苏宝国蔫吧唧儿的,现在是拿准主意啥话也不说,但张岩评价苏宝国这番章程是为了“待价而沽”,真到了事儿上也难料得很……其实,遑论这些村里说话管事儿的人物,就一个四体不勤的要饭秃子,敢在支书面前扯腰带抹裤子,说出去谁信呢?
绝不能再这样窝囊!张之城攥起拳头又放下,见赵美然望着自己,他拣昨晚没炖熟的鸡块狠狠嚼着,骨头咔吧咔吧被嚼碎,赵美然担心地去拉他手臂。张之城咽下碎骨和肉,心气仿佛平了一些,他说:“刚才那个大哥说我嫩,其实算给我留面子了,我是嫩还不承认,还拒绝学习,称得上骄傲而迂腐,死捧着书本,不愿沉下心来真正去面对现实。”
赵美然不解其意。
张之城说:“我原本以为‘身正不怕影子歪’,只要我来了以后行得正走的直,就能把村里零藤碎蔓修剪干净,把沟沟壑壑填补平整。看来我错了,错得离谱,无视问题不代表问题不存在,村委会说是自治,但在村里,一个姓氏、一个家族甚至一个家庭就是一个利益单元,他们的纠葛斗争,不会有新老划段,不会因为我的到来而停止。既得利益者如六双石、安三边等人,不会因为我的退让或敬重而收敛。就像一个人得了恶症,选择性的无视只会叫脓包坐大。和局从不是求出来的,只有打!”
赵美然似懂非懂,眼下也只有附和:“六双石还没见过,安三边确实真够坏的,你说要打,怎么个打法,我去叫些人来?”
张之城被逗笑了,说:“好我的姑奶奶,您给我助威就好啦,咱自己摆平。”说到这里,外间又传来小调儿,比刚才更为露骨,赵美然扭过头去,张之城穿好鞋子,冲出院门,见对面的男人也拎着门杠追打秃子,这次仍没追上。男人垂头丧气地回来,张之城想上去再问下秃子的事,男人没搭理张之城,没好气地推门回家,“咕咚”一声重重栓上大门。
张之城倒没觉得怎样,反而是后出屋的赵美然绷不住了,冲上前去要砸那户大门。张之城张开双臂将她拦住,赵美然挣扎一会儿,“呜——”地哭了。张之城抚着她的背,说:“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啦。”过了一会儿,赵美然停止抽泣,背部不再起伏,张之城说:“好咧好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给我嚎丧呢,我这不好好地在这儿呢么。”赵美然忍了一会,终于没忍住,破涕为笑。张之城扶着赵美然准备回去,却见秃子远远站在村道另一头,探出个脑袋向这边巴望。
“娘的,”张之城喊道,“你给我站住!”他放开赵美然,拔脚欲追,想不到秃子反应更快,“嗖”地缩进过道,不见人影。张之成返回住处,赵美然说:“你看看你,跟秃子赛跑,没个支书样子。”
“不蒸馒头还要争口气!”张之城说,“我非得扫清犄角旮旯的老鼠屎不可!”
赵美然十分赞成,要好好治治村里这些老光棍,手脚麻利却四体不勤,简直是犯罪!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下午支部扩大会。这是张之城第一次就重大事务主持会议,不能马虎,张之城将村民可能提出来的困难预先琢磨了一遍,这样好歹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人在心弦紧绷的时候,时间过得奇快,不经意抬头看到钟表,已指向下午两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