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人‘土’字在下,是谁?”阿垄脱口问道,随即又轻抚额头,想到了答案。
那个人,可不就是当今宣德皇帝朱瞻基吗?也只有他一人以“土”字为底。再看看自己的名字,不但“土”字在下,上面居然还是个“龙”字,这让宣德知道了真相,还不得活剐了自己啊!
“乡野村夫不知道也就罢了,但汉王怎么可能不知道一个‘垄’字的含义”,郑和昂首道:“即使你打小就叫阿垄,但进了汉王府,这名字就不合适了。放心,汉王于我有大恩,你是他唯一的骨血了,无论如何我也得给他留个根儿。”
这一点阿垄是相信的,郑和在历史上好大的名头,应当不是这等奸诈小人,而且若是郑和想邀功,又何必等到今天?更不必与自己耗费这许多口舌。
“大人,我该怎么办?”阿垄问道。
郑和思量片刻,斩钉截铁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明日坐我的马车,我亲自送你们母子出城。”
说罢,郑和仰头向天,喃喃地说道:“你也不必谢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汉王自己作死我救不了,也不能救,毕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既然让我知道了你是汉王的儿子,那我就不能袖手旁观了。出城之后,你母子天高任鸟飞,实在不行,回归山门就是。”
阿垄心下大为感动,一揖到地道:“大人,那早晚会查到您头上的,您怎么办?”
郑和摆摆手,轻轻一笑道:“有恩不报枉为人,大不了皇上砍了我这颗人头去,我一个太监,孑然一身无儿无女,走也走得坦坦荡荡,怕什么?”
“大人,这会连累你的”,阿垄扑通一声跪倒道:“难道就没有两全的办法了吗?”
郑和缓缓地摇摇头,以手抚摸着阿垄的头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七八,能为汉王保存一丝骨血,呵呵,就算到了阎王殿,他也欠我一个人情不是?唉,只是可惜呀,汉王还有你这一脉尚存,老夫身残,却是真真正正断了香火啊,百年之后见了汉王,他还得嘲笑我。”
阿垄跪在地上,脑袋飞快地运转着,眼前这个白眉无须的老人,让他打心眼里敬重,不过,他还是不愿意说出汉王朱高煦很可能已经金蝉脱壳的事情。
阿垄慢慢思考着,他抬头问道:“郑大人,我想问一问,你会不会再下一次西洋?”
郑和摇摇头道:“我是真不想去了,不过这事恐怕由不得我,一道圣旨下来,难不成还能抗旨?”
阿垄点点头,道:“我想了个法子,或能两全其美。”
郑和问道:“哦?你有什么办法?”
阿垄站起身来,紧走几步,在郑和耳边低声道:“您刚才说,……我想,这样做……”
一炷香的工夫,阿垄讲完了自己的办法,郑和仰天大笑起来,白眉一颤一颤道:“好一个无中生有的妙计,只是老夫这回便宜占大了,也罢,老夫就豁出去了,陪你演这一出大戏!”
接连几日,阿垄依旧每日在院中练功、听书,偶然也去邻院看看龙纹“千里镜”的进展,他清楚得很,只要自己不走出郑和府邸,那就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这一日,郑和派人来请,请阿垄到邻院相见。
阿垄来到邻院的时候,几个工匠们站在房檐下,大气也不敢出。
郑和正坐在院中,与一个红袍老者一边喝茶,一边相谈甚欢。红袍老者手中,正拿着一支“千里镜”翻来覆去的爱不释手,这支“千里镜”上,雕刻着精致的团龙花纹,简直就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英国公,你手中的龙纹‘千里镜’,就是这位小先生造出来的”,郑和向红袍老者介绍道。
“拜见英国公”,阿垄向红袍老者躬身行礼。
红袍老者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阿垄的肩膀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等鬼斧神工之物,居然出自这样的少年郎。”
英国公是谁?阿垄清楚地很,此人正是朝中重臣张辅。张辅早年随父参加靖难之役,累封新城侯,自永乐七年至永乐十三年,三次以总兵官讨平交趾叛乱威震西南,后又参与明成祖朱棣的第三、第四、第五次北征,改掌中军都督府事,是十足的永乐、洪熙、宣德三朝元老,在朝中的声望,甚至还在郑和之上。
张辅抚摸着龙纹“千里镜”道:“听三宝说,你出身隐世山门?那老夫考考你如何?”
阿垄抬眼看了看郑和,郑和笑着点了点头。
张辅笑着与阿垄交谈起来,从三皇五帝历史传说,到大江南北风土人情,再到大明关外大患鞑靼和瓦剌……张辅刻意引起话头让阿垄发挥,阿垄初时还有些拘谨,但后来也就放开了说,阿垄多了后世七八百年的知识,讲起来每每另辟蹊径发人深省。
其实阿垄也并非徒逞口舌,一来他是佩服张辅传奇故事,二来他认为张辅是在试探他是否有真才实学,没办法,这时候必须得来一个“蒙”一个才是。
张辅的确是在试探阿垄的学识,但又不只是在试探他的学识。两人相谈甚欢,谈及王朝更替,张辅试着问道:“南宋为蒙古所灭,小先生以为是何缘故?”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按史家所说,无外乎皇帝昏晕、兵马懦弱、奸臣误国等原因,但很明显,这样大而化之的回答,不是张辅想听的。
阿垄略一思量,说道:“国公,我以为南宋之所以灭亡,关键在战马之殇。”
“哦?这说法新鲜,小先生请细说”,张辅啜了一口茶问道。
阿垄拿起茶盘中的四个空茶杯,摆在桌面上说道:“我以为,燕辽马场、河套马场、河西走廊马场、西域马场向来是战马的主产地,而南宋……”
阿垄摇摇头,说道:“南宋一个都没有了。所以缺乏战马的南宋根本无力组建大的骑兵军团,而步兵碰上骑兵,那还不是孔夫子搬家——尽是输(书)呀。”
“有道理,有道理!”张辅坐直了身体问道:“如今我大明南北太仆寺司职养马事宜,民间更是设立马市鼓励养马,看来我大明应该不存在这个问题。”
“嗤”的一声,阿垄笑了:“国公,这不一样的,我大明人口密集,以农耕为主,马儿看似数量不少,却都是在槽边养大,如何比得上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战马,好比家兔和野兔,不一样的。”
“那小先生以为,瓦剌、鞑靼就难以征服了吗?”张辅问道。
“那倒不是”,阿垄深处三根手指:“战马虽重要,但只要做到三样,我大明就胜券在握。”
“哪三样?”张辅问道。
阿垄说道:“第一,器利,‘千里镜’就是利器之一;第二,食利,深入草原大漠,需有方便速食军粮,第三,天时利,且等草原大漠发生大天灾,内部混乱尔虞我诈之时,大明看准时机再行用兵,则事半功倍。”
阿垄所说的这些,都是自己看了无数历史剧的理解,而这些理解在郑和与张辅看来,却处处说到了点子上。
“好,说得好啊!小先生看得透彻”,张辅一拍大腿站起身来道:“三宝,这‘千里镜’是个小宝贝,这小先生却是个大宝贝呀!”
张辅向院外慢慢走去,嘴里念叨着:“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他也不让郑和相送,径自走了。
郑和看着张辅的背影,淡淡地道:“小先生,明日随我进宫去,太后的五十九岁大寿,大戏将启啊!”
“好”,阿垄攥了攥拳头,他知道,自己能不能死中求活,就看明天了。
第二天,阿垄早早沐浴一新,又换上管家为自己准备的一身儒衫,更显得朗目疏眉气宇非凡。
郑和命人取来一只早就准备好的檀木匣子,小心翼翼地将两只“千里镜”并列装入匣中,太阳略略偏西的时候,两人作坐着马车入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