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贺今朝失魂落魄,喃喃自语的模样,卫辰心中却无半分怜悯。
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卫辰对林延拱了拱手道:“先生息怒,贺兄不过是一心向学,想探究学生写文章的法门罢了,这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学生现在就可以教给他。”
“哦,有什么诀窍?”
林延眉毛微微一挑。
一众上舍学子闻言都是来了兴趣,如果卫辰没有作弊就能在短短的时间里取得这么大的进步,那他的学习方法绝对值得借鉴。
难得卫辰不藏私,愿意和大家一起分享,当然要好好听一听了。
陆轻舟也悄悄凑近了些,竖起耳朵仔细听卫辰要说些什么。
“无他,正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只需将《四书大题小题文府》背到滚瓜烂熟,那么遇到什么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噗嗤!”
陶大志忍不住笑出声来,乐不可支道:“卫兄说得没错啊,文府中既有历朝历代的试题,又有前辈们的范文可供参考,无论考官将考题如何变化,总脱不了文府的范围,只要将这文府背熟了,日后遇到什么考题还不都是信手拈来?”
陶大志只当卫辰是在故意奚落贺今朝,因而笑得十分开心,而一众同窗们却是大失所望。
大家当然明白陶大志言之有理,可明白是一件事,真正去做又是另一回事。
把整套文府全背下来?
开什么玩笑!
真要这么简单的话,这世上又哪来的这么多老童生?
这些屡试不第的老童生可能没有多好的天资,但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背书的毅力。
可就算从蒙童时期开始背,一直背到老死,也没听说过有谁能把文府全套都给背下来。
最多也就是勉强背下那么一册两册的,还要祈祷考官就从自己背过的部分里出题,蒙中的机会可以说小之又小。
一切全凭运气,付出与回报完全不成正比。有那闲功夫,还不如多研究研究未来考官的喜好呢!
陆轻舟皱眉道:“卫兄,你若是不愿讲就算了,何必拿同窗们开涮呢?那文府少说也有千万字,岂是人力所能背得下来的?”
同窗们都对陆轻舟的话表示赞同,一套文府,厚厚的几十册书,令人望而生畏,从头到尾看一遍都费劲,何况是背下来呢?
卫辰认真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陶大志看见卫辰认真的表情,好像不是在开玩笑,心底没来由地生出一个自己都觉得很不靠谱的念头。
他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道:“卫兄,该不会,你真把文府给背下来了吧?”
卫辰语气平淡道:“陶兄不信,大可出题考我。”
“我来!”
陶大志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贺今朝却仿佛突然回了魂一般,满眼怨毒地盯着卫辰道:“无知竖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师长面前口出狂言,我倒要看看你背不背得下来!”
说着,贺今朝就走到林延身边,从几十册文府中随便抽出一册来。
林延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并没有阻止贺今朝,只是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贺今朝也感觉到了师长对自己态度的冷淡,但他既然不愿低头向卫辰服软认错,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了。
贺今朝翻开文府,咬着牙念出一句:“学而不思则罔。”
他死死地盯着卫辰的嘴唇,生怕他道出文章。
其余学子的目光也都汇聚到了卫辰身上,有人想看卫辰当众出丑,有人却在期待着亲眼见证奇迹的诞生。
卫辰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陷入思索之中。
看到卫辰的反应,贺今朝心底顿生喜意,自己果然是赌对了!
他不会背!
既然卫辰不会背文府,那他所说的什么“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之类的话就都是在混淆视听,故意误导大家。
如此说来,他文章水平提升的理由也就不成立了。
说不定自己说他舞弊也没有冤枉他,只是他用了某种不为人知的隐蔽手段,瞒过了包括林延在内的所有人。
不过,撒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谎来圆,这个下贱的田舍子弟终究还是在自己面前露了馅!
贺今朝越捋越觉得逻辑通顺,越想越是兴奋,他大义凛然地盯着卫辰,只等卫辰答不出来,就在众人面前揭穿这个小人弄虚作假的真面目。
可惜,贺今朝自我脑补得太过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卫辰脸上一闪而逝的讥讽之色。
待到众人都等得不耐烦了,卫辰终于缓缓开口道:“惟学而不求诸心,则昏而无得于己……”
卫辰目光注视着贺今朝,嘴里一字一字吐出吐出。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卫辰分外清晰的声音在众人耳边不停回荡。
贺今朝愣了一会儿,强作镇定道:“这次算你运气好,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蒙对几题!”
他将手中的文府随意翻到一页,又问道:“夫民今而得反之也。”
卫辰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大贤谅邹民抱怨之心,见邹民之自取也……”
卫辰一边背,贺今朝一边一字一字地比对着,生怕错过了抓住卫辰错处的机会。
可结果,卫辰愣是没有一字背错。
接下来,贺今朝又抽了十题,卫辰一连背了十篇文章,都是一字不差。
在场众人从一开始的不敢置信,到最后全变成了心悦诚服。
贺今朝的题目全是从五十册文府中随机抽取的,完全没有规律,卫辰全都会背,这就证明他是真的背下了全套的文府。
这样一来,有关卫辰是否作弊的问题也就无需讨论了。
以他的水平,立马去参加县试都够了,又何必在一次月课中作弊呢?
贺今朝额头已经被汗水打湿,他双眼通红,机械地翻着书,嘴里喃喃道:“最后一题,最后一题……”
陆轻舟拉了一下他,低声道:“别问了,贺兄,给自己留一点颜面吧。”
“少在这假惺惺的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事就把我推在前面,自己躲在后面坐享其成!”
贺今朝将书奋力朝陆轻舟一砸,用上元县土话破口大骂起来:“***,*****!********!!!”
陆轻舟吓了一跳,连忙躲开贺今朝砸过来的书本,一边狼狈地整理着衣衫,一边在嘴里大叫:“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另一边,贺今朝发泄了一阵,陡然间跪倒在地上,颓然垂泪道:“寒窗苦读八年,却连一个稚子都比不过,日后还有什么希望进学?不能进学,那我读书还有何用?这书不读也罢!”
众人都明白贺今朝这回在先生面前诬陷同窗,坏了义学的规矩,罪名非小。
虽然心底对贺今朝的所作所为十分不屑,可此时见他真情流露,大家同为学子,不由地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陈俊向林延求情道:“先生,贺兄也只是一时行差踏错,求先生宽恕他,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林延长叹一声:“他已无心向学,便是我有心宽恕,恐怕他此生也进学无望了。”
林延的话很快就应验了。
哭得脸上满是眼泪鼻涕的贺今朝毫无征兆地站起身,一声招呼也没打,就这么大步跑出了右斋,一转眼就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先生,他这是……”
“罢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