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诚在北岸,等待林凤中将北城剩余的坊悉数查尽,返回关于身患异骨症之人的消息后,再作打算。
沿北岸搭起的临时凉亭,占于道旁连延过百丈,敬诚不禁心中想到,幸而北城只二十九坊,且已查十四坊,想必剩余那些官、富居多之坊,未必会有这般数量的异骨者。
但在林凤中返回前,谁又能下定论。
他焦急地一直立在北岸帐前,看着路障一次次开合,建材、工具在眼前往复不断,通过每个武侯、兵士在行动中发出的声音与展现的疲态。
精疲力竭之余,众人的精神似也已到达限界。
他习惯地向自家所在的归义坊望去,只东北角承福坊一坊之遥,如今却因忽然之间下令封坊,又像有千里之远,而心中出神再想,一直于北城居住,如此数量的异骨之人往常就与自己同在一处,平日竟从未得见。
“敬大将军,辛劳了……”耳边传来的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无法对应上说话人的脸。
敬诚目光聚焦,向前四下扫视,定在从南岸而来,如今站在东向的宫城内侍,满脸诧异,走上前去迎,“中官因何至此?”
“携圣人、皇后诏命前来,哎,莫跪莫跪,诏已在南岸雍王处宣得了。”敬诚单膝业已跪地,忙被内侍扶起,还替他掸了掸下袍沾上的灰土。
“下臣只为给敬大将军带些话,说两句新鲜的便是。”内侍反应过来空气中的腌臜,悠悠然地手掌捂住口鼻,抬手示意入帐言语。
内侍走入帐中后,仍在不停挥舞袖子,试图驱散异臭和浮尘,“难为敬大将军,好好的宫中不留,偏往皇城外跑。”
“此亦是敬某有令在身,才于昨夜出城。”敬诚不想再听寒暄,“中官方才所言带话……?”
“啊,瞧下臣这记性。”内侍从身边取出一件用锦囊装好的东西,拿在手里,将在北岸与雍王所传的诏书内容复述了一遍,并将圣人命敬诚统管洛水两岸防卫一事强调再三。
“再封四日?!这是作何缘由?”敬诚无意其它,只疑惑于接连封坊七日一事。
“详细情状,下臣业已言明,皆为圣人、皇后斟酌再三所定下,以止城中疫病之良策,若使身患异病之人四处流散走动,如何得以同眼下帐外凉亭这般,将众多患病之人置于一处?”内侍出宫前,韦后特意交待他的一番话,如今既用上了,且观敬诚反应,看上去并无反驳的意向。
可敬诚思来想去,还是开了口,“封坊七日,这七日宫中自是食水用度皆有保障,如今城中多有家中未备有足粮足水的平民之户,他们就该挨饿硬抗这七日不成?!”
“敬大将军这番言语,颇有令尊平阳王之风范。百姓家中食水一事,下臣自会代为转呈。至于拿平民之户与皇家相比一事,下臣便不转达于圣人与韦后面前,此外,这符契交由大将军,以此符可调眼下东都城中六千六百名兵士、武侯及城外万余府兵。”内侍嘴角一提,双手交叉,转身带人离开了帐中。
韦后交待给内侍的有好几番话,皆是对应敬诚反应的,其中就包含了方才这一幕。
敬氏一家都惯于直来直往,好憎喜恶都在浮于表面,完全避不开韦后心中的盘算。
内侍根本没有留让敬诚怒而回嘴的机会,敬诚手中攥紧符契,跟出帐外,临时搭建的凉亭大多四周已围上了粗制麻布,略微能为其中遮挡些扬尘、风沙,以及来往兵士、武侯朝内看去的鄙夷视线。
“要不是这帮子,咱们亦不至大日头下还在干这搬来运往的活儿啊”“他们怎不来搭把手,多长的骨头岂是摆设”“这就不折腾了,万一折了一节半截的,那牛车上,空地儿可不多了”之言语不绝于耳,敬诚抽出腰间横刀,刀身被日光照着,锋芒化成辉耀,他举起刀,用尽气力挥舞一阵,至汗液贴着头盔直流而下,握住刀柄的手直发抖。
往来的兵士、武侯们不知这位大将军为何一时兴起,敬诚也不知心中的怨愤与不安源自何处。
他将刀插在地面,取下头盔,汗流入眼角一时无法清晰分辨,但依然能感觉到有很多双眼睛从粗制麻布后,带着些惊恐,望向自己。
“如此便罢了。”敬诚自言自语,“他人将你等视作玩笑,尔等亦将我视作玩笑,如此一来,相互扯平,便罢了。”
稍平静下来后,他想起内侍所言,雍王即将代管吟天殿的防务,暗自为迫切想要入殿查验的源阳、源协二人感到欣喜。
喘匀呼吸后,他就要转身回帐中,视线之内,林凤中却骑在马上,带着一脸难以言喻的笑容返回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敬大将军,得来全不费功夫,城中各坊内听闻封坊再续四日,各坊坊正与坊中武侯自行挨家挨户查验,不消下臣动手,新增异骨之人皆被送出坊外,只待下臣所携之兵士将其带走。”
林凤中似得了多大便宜,颇有邀功的意思,满头是汗的敬诚瞪视他,“增了几人?”
对方很快从马上下来,向身后的人挥了挥手,十数人押解似有百余异骨之人的队伍走出,来到敬诚面前,待他看清才发现,只是汗水仍在眼中留下的重影。
实际上面前是十数名兵士带着差不多数量、身裹粗糙斗篷的异骨之人,“又增了一十七名。”林凤中微曲身体,抱拳靠近敬诚。
“北城,如今就是三百又三十一名了……”敬诚默然自语,“这些之中亦都为渔户否?”
“下臣还未来得及问,那些坊正、武侯似避瘟神般都躲开了。”林凤中一边解释,一边从新的这群异骨者中拉拽出一人来,用刀柄顶着那人脊背,“给大将军说说!往日从何营生?”
“小、小老为殖业坊一、一寻常渔户……”此人说着就跪下了,“恳求上位放小老归家,家中尚有年迈阿娘与有孕在身之妻……”
此人忽然被林凤中一脚踹倒在地,“只问你作何营生,谁让你做这些言语了?”说着还加上了几脚,地上的人护头也不是,护身上异骨也不是。
“止!”敬诚怒到,“本就生此异病,多有不易,你缘何还要以此相待?”
再一脚将地上之人踹开后,林凤中才叉手躬身,又从之中选了一人。
这人同是怯怯地走向前,因见过林凤中的腿脚相加,刻意躲远了些。敬诚一看此人肤色、神态就不像是渔户,便直接开口问到,“你定非渔户,勿要妄言瞒我。”
“小老不敢,可小老确为渔户不假……”
“住口!”敬诚大喝一声,“主簿,取殖业坊户籍来!”
“小老不敢欺瞒上位!小老名江文京,如今确为一名渔户!”江文京担心户籍一旦暴露,自家的妻子与小女会受到牵连,“只不过小老为渔户仍不足一季……”
“之前为何营生?”敬诚见他似未在言虚,便缓了下来。
“小老为一漆工,于……”和之前一人一样,他在将说到来处时,住了口。
“言!”敬诚的语气不容辩驳,而江文京此时紧紧攥于这位上位手中的不只是自己的性命,还有两位家人。
“……小老是为洛水之上黑帛内,一名漆工!”除敬诚外,无一人对江文京所言这以句话感到有何不妥。
敬诚同样在场只有自己发现了这一点,于是转而想到南岸此时,正有雍王得了诏令,可往那吟天殿中去,若是眼前的江文京在场,或能给源阳、源协二人带来更多线索。
他纵眼朝前望去,一面是脸上依旧轻浮不已、但着实办成了两件事的林凤中,一面是已然安顿好的数百异骨者,此时自己往南岸巡视,未有何不可。
“林将军,此人江文京或为重要线索,敬某眼下欲将他带往南岸,由雍王定夺,可行否?”敬诚尽量装得客气,以免此举落人以口实。
林凤中正乐得无人管束,也不管江文京有何用,便只请敬大将军往南岸返,敬诚见招呼打过,便当即让人备马,要江文京同去南岸。
看到两人即将远去,林凤中口中差些哼起了小调,兴起处没能紧跟调门,大喘一口气,忽然被四周弥漫的尸臭熏得迷了眼,当下转而向已经开拔的敬诚追去。
“敬大将军,已从水岸收集之异骨浮尸,眼下是否可陆续往安喜门外运?如此下去,不止已有疫病在身之人,怕是我等康健之人,也要被尸首的异臭熏出病症来。”林凤中叉手等在马下,身边兵士扶稳马匹的缰绳。
坐在高处的敬诚环视四周,轻抽鼻腔,异臭似比早些时候要更加浓烈,而目光所及是一群身患异骨,身弱体虚的病人,此般环境,怕是难免再生出其它可能致死之因。
现在两岸的防务都交由敬诚决断,而阻碍兵士通行、置于一旁使人生畏的一架架牛车实对防务多有弊处,他思考片刻,最终认可了林凤中的提议,“南岸自有我去传达。”
敬诚拉起缰绳,马轻呼了几声,便沿新中桥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