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雍王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消息中,颇含了些事情真相,得知这一点的武三思,立于明堂的状态,就未有往常那般自在了。
朝堂上,原本就因前来早朝的朝臣不多,显得有些冷清,再没了平日习惯大声阐明个人政见的武三思之流的声音,无人呈报奏文时,更是静得可怖。
而对官阶较低的朝臣,所谓机缘,就生在这种时刻,其中最以崔湜为典型。
身为中书舍人的崔湜于过去一日之中,没少利用进奏参议、拟诏制诰的职务之便,流窜于各部各司之间,只为探得皇城之外的东都城中究竟发生何事。
在知城内已添出数百具异骨浮尸,现于洛水两岸,又知只北城一处再多出几百名异骨者来,稍动脑筋,便明白初初在朝堂中的一幕是为何事。
他心想,韦后、静德王定是对异骨之症早有知晓,才会先以搜寻城中身带异骨之人为要,从而转移对吟天殿的注意。
东都城中,除了还被蒙在鼓里的百姓,多数朝臣与利益相关之人都知城内怪状起于吟天殿,尤其早些时候显唐与复周朝内激斗之时,就已将彼时所现之异骨症放在台面上,作为在圣人面前相互挟持对立一派的论资,由此可见早在数月前,异骨症即已随那座傍水而筑的建物,发生在城中了。
眼下重提此事,更是要直接入坊拿人,便是韦后与静德王一同决定下的转移注意的方法,之后定还有更多举措,势要将吟天殿一时半刻的嫌疑完全洗净。
诚如崔湜所料,很快封坊的旨意就到达中书省,一群人心照不宣地假意商量片刻,再花去一些辰光把封坊的注意事项拟出。
封坊三日对城中百姓、一般臣工而言,尚是一段较为合理、不显过分的时光,毕竟初一年五王兵变,城中虽未明言封坊,百姓臣工却愣是因新旧皇位交替,被困于家中数日。
崔湜想把封坊一事做得漂亮,无非是想同惠和坊一案那般,即便不出大力,至少自己仍为一名参与者,哪怕作为事发之时最初一批发现者,如此一来至终末论赏居功,也能算上一份。
可就在头一份封坊三日的诏书与坊中告示发出后,不足两个时辰,再封四日的第二道旨意又从贞观殿出,初稿娟秀,一看就知是上官昭容的字迹,之上还加盖了韦后的印鉴,经此一出,看来北城中激增的异骨者人数,使韦后、静德王乃至圣人,都觉情势不妙。
让他确信,吟天殿内定有非同小可之事的是,诏书特别注明的后半部分——吟天殿工事暂止,雍王与雍王府将接管殿内防务事宜;敬诚麾下右卫自皇城出,转而统管东都城内已然发生及其它突生事项。
吟天殿根本就是复周一派在还都长安一事上借题发挥,用以自证权力与朝中地位的重要场所,现在韦后、静德王这一出显然是以暂时“交出”吟天殿,围魏救赵。
说是围魏救赵,这“魏”和“赵”都是吟天殿——既然吟天殿就快成为众矢之的,不如这时主动交由在朝中保持中立已久、足以代表李唐皇族的雍王李守礼,如此一来,自雍王接手吟天殿一刻开始,无论之前发生之事,之后将起之事,追起责来,都有雍王同在一处分担,必然不会受惩过重。
此外,唯有让雍王与雍王亲兵接管吟天殿,才能堵住朝中每一张嘴,敬诚不行,李多祚不行、林凤中不行,唯有李唐皇族这位未有明确立场、却集圣人青睐于一身的雍王,才可让明堂之中百官都无话可说——甚至能让远在皇城之外却心系朝中唐业的五王感觉安心,这一点在皇城外生出事端时,显得尤为重要,所谓天高皇帝远,圣人、韦后消息再灵通、及时,也不如轻易就能接触到城中住民的五位显唐藩王来得强。
而在外城,如平阳王敬晖这般人物,对百姓而言,自然比圣人、皇后“有用”得多。
五王虽被韦氏、武氏使伎俩架空,至实权尽失,远离宫中,但为开朝功勋,且认可李唐的五位老臣,始终在圣人心中仍旧有一席之地,鉴于此,在东都城内,韦氏、武氏不敢轻易造次在他们之上,而雍王正是五王曾有意进言圣人立嗣的皇族,因此无论从何处品味,韦后、静德王这一决定,高之又高。
可让崔湜有些不解的是,自前一日即开始参与异骨浮尸案的源氏姊弟二人,今朝于左掖门外岸边再次偶见,且身边所站之人就是雍王,如此他不免猜测雍王行了便利,让姊弟二人擅自进了吟天殿,可是这之中道理却未能捋顺。
于是他于朝上,将此事抛了出来,于自己无关,但对韦后、静德王而言,或是足以借力对雍王发难之事,所谓制衡,就是要时时刻刻保持予人以己有,防人与我无。至少崔湜以自己在明堂中这数年,制衡二字低至各司中,高至贞观殿内,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崔湜原话如此,“下臣早间于北岸左掖门外,偶见雍王立于水边,身后站有两人,起初以其为王府内侍,后辨认才知,似是南城正平坊源府府上那对医官千金,不知是下臣眼拙否?”
“守礼……”一直听得仔细的圣人不等有些兴致的韦后提问,主动叫起雍王的名字。
“回禀圣人,确有此事,圣人亲命太医署,遣医官特为臣下日日看诊,所遣医官即为源府姊弟二人。”
“初——惠和坊异骨浮尸一案,他二人亦参与其中,还得了重要线索。”雍王见这从五品舍人跃跃欲试,便主动将来由说出。
“既是清晨,缘何看诊医官既已随雍王立于洛水水边?”韦后一面诧异于武三思整场早朝面容僵硬,一言不发,又对雍王自言之事有所忌惮。
毕竟崔湜口中那处左掖门外水边,岂不正是吟天殿下?
雍王已入殿多次,至今从未提出过与殿内相关之事,可接管吟天殿还不足半日,在韦后这时看来,他表现得与之前赫然多有不同。
胸有城府之人,眼见何事都觉内含猫腻,韦后心中确信雍王定是手握与吟天殿相关的要紧证据,才突然在朝堂上性情大变。
“诸卿家还有何事要奏?”圣人见殿下的雍王没有很快回答,便早于韦后追问前,为他解围。
同样为了避开韦后对自己的逼视,圣人将眼神移向武三思、韦巨源一侧。
韦巨源不知该如何把握将真人交代的事项说出的时机,韦后让宫中内侍带话,只说一切照真人安排的办,但以那道人玄而又玄的说辞,听他说出将安抚异骨浮尸魂灵一同并入水祭已属不易,哪有那么多功夫考量呈报时机,更何况韦巨源还未完成真人交代的取回灵晶石之事项,怎敢轻易在朝堂上轻易主动开口。
可圣人的话已经问至耳边,不予回应更是极大罪过,跟前不远处站着的静德王自进入明堂就未言一句,雍王话里话外,乃至韦后的问话,对吟天殿都有所指。
韦巨源微微抬手,朝笏顶部因心中担忧,把持不稳,前后微颤,“圣……圣人,下臣早些时候私自往翠峰山去,拜会过丘真人,与真人相谈良久,提及东都城中现状。”
“真人知晓后,作何言语?”圣人不晓韦后私自让内侍给韦巨源传话一事,韦巨源也有意未直言谁人授意、因何而往翠峰山。
韦后这时亦有些在意真人的开示,可她希望的是韦巨源私底下奏报于自己,这时明说又怎能服众,连连在帘后润嗓。
“真人言,城内即生疫病,何不以本就定好时日之东都水祭之名,行驱疫、祓除、祈愿事项。”韦巨源这句话说得影影绰绰,眼神回避圣人质疑的目光。
可言语如何能以眼神回避而去,“如今正是封坊、将吟天殿戒备之时,真人如此建议,有何深意?”
“圣人如何计较起深意了,既丘真人口出此言,则必有其道理,依我之见,以水祭、大典驱疫、祈福,何尝不是上佳之选?”韦后从韦巨源的反应就知连真人也默认城中东窗事发,似还有以东都水祭将眼下乱状一并购销的言外之意,若如此,真人是否在暗示一切如常,将封坊、吟天殿工事、守备都恢复原状?
“臣附议……”一直以来一言未发的武三思沉默半晌,开口便是赞同韦后的意见,雍王也见好就收,默默向后退回原来位置。
圣人瞟了一眼雍王,“诸卿家还有何事要奏?若无,朕便下朝了。”他边说,边向侄子微微点头示意。
雍王心领神会,将笏板盖过眉间,深深弯下腰,与其他朝臣一同阔开嗓音附和,“圣人、皇后金安……”
就在圣人、韦后一言不发退出明堂后,站在殿内一头雾水的李多祚,这时拉住转身欲走的雍王,“韦巨源、武氏这帮小儿于方才这会儿打何哑谜,我怎一言不明,还有你今日也是怎的,好端端一时话如此之密。”
雍王洒脱一笑,“上柱国公有所不知,这遮遮掩掩的,大多都非要事,唯其间错综复杂罢了,待我自贞观殿返,再择时与上柱国公相谈,可否?”
“吾不喜知晓这些烂糟事,你要闲着,得空往长乐门来寻我便是。”李多祚一声铠甲作响,迈开沉重大步,离雍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