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尺多高的大个子,而且不仅仅是高,还健壮。
胡仁卷起袖子,露出了半截小臂,露出在外的小臂,不夸张地说,赶得上别人大腿粗细了。
如熊似罴,真是跟着曹幹走到哪儿,目光吸引到哪儿!进堡的时候,他已经吸引到沿路所见之义军战士们的目光,这会儿随从曹幹,到了张曼给伤员治伤的屋内,又把伤员的目光吸引。
陶豆坐在屋子的角落地上,一双眼瞪得溜圆。
从来没见过这么高大的人!他只觉着跟着曹幹进来的这个彪形大汉,好似是一抬头,就能碰到屋顶,稍一伸手,就能抓住房梁。这个头,怎么长的?
去年冬天,已被自己和田壮杀死的陶俊请县里的主簿钱均等人喝酒,陶豆在堂外的廊上,於风雪中候叫,他听见钱均提起,说在北边青州滨海的夙夜郡,有个巨人,号称巨毋霸,长达丈高,一顿饭能吃两只羊,进出城门都得弯腰低头。眼前这大汉,只怕与巨毋霸相差无多了!
勾头瞅了瞅自己的胳膊、腿,陶豆悄悄地叹了口气。
自己挺胸昂头,站直了,估计还到不了这条大汉的腰!唉,自己的个子怎么就这么低呢?
若是自己的个头能再高点,今天这场仗,自己可能也就不会负伤了。
陶豆的伤不重,伤在了腿上。
趁着曹幹、郭赦之等杀到北墙,他跟着前队的战士们猛往上冲,爬梯子的时候,——他这会儿回想起来,极大的可能性,就是因为他的个子太低,胳膊太短了,所以才没能把长铍夹好,不小心,弄得长铍别住了梯子,他从而一下没站稳,从梯子上掉下去了。
好在他那会儿尚没爬太高,他又是前队最后一个上梯子的,在他后边也没别的战士,故而他才一则没有摔得很重,只把小腿扭了下,二者,亦没有别的战士因他的掉落而连带摔下。
真是丢人!
陶豆懊恼不已地捶了下自己。
头一场仗,连敌人的面都没照着,一个敌人也没打住,自己就受了伤。打完仗,战友们来抬他时,虽是没有人笑话他,陶豆自己羞愧得脖子都红了,谁都不敢看,抬不起头来。
“陶豆?你哪里伤了?”
熟悉的声音入耳,陶豆忙收住懊恼的思绪,抬起头来,曹幹黑黢黢、带着关心的笑的脸膛映入眼中,他试图拜倒行礼,曹幹的大手按住了他,又问了他一遍:“你哪里伤了?”
从在曹幹边上的张曼说道:“他伤得不要紧。腿扭住了。我已给他敷过药,等下再给他烧个神符水让他喝了,用不了几天,就能好了。”
陶豆羞惭地说道:“郎君!小人真是没用!一个贼守卒都没杀了!自己把自己给弄受伤了!”
“自己把自己给弄受伤了?你咋把你自己弄受伤的?”
陶豆没脸皮说。
旁边几个伤员都是他的战友,一个肩膀受伤的中年战士笑道:“小郎,这不怪陶豆。”
丁狗屯的多是老兵,曹幹与他们都很熟,笑问此人,说道:“哦?陈大兄,此话怎讲?”
“小郎,要怪只能怪他的阿翁、阿母。他阿翁、阿母把他生得太矮,夹不住矛,攀梯子的时候,他被他的矛给绊住了,……”这人说着,已是忍不住笑开起来,勉强忍住,先把话说完,说道,“绊住不当紧,他就从梯子上掉下去了。这不,腿就给扭伤了。”话说完了,哈哈大笑。
边上那几个丁狗屯的战士,也都是跟着大笑,乃以万仓屯的伤员亦是偷笑不止。
陶豆的脸涨得通红,红得都快能血水浸出了,他羞愧至极,头又垂了下去,紧紧握着拳头,只恨不得把自己不争气的腿打断,地上这时若是有个缝,他必定立刻就钻进去!
曹幹知道战士们的笑声,其实不是在嘲笑陶豆,如果一定说是嘲笑的话,也是善意的嘲笑,仗打赢了,大家伙虽有受伤,可伤得都不重,打仗时的压力转变成为了轻松,互相开个说笑,或者吹个牛皮,故意地贬低下别人,吹捧下自己,放松放松,实是再自然不过。
是以,他没有批评开陶豆玩笑的这个中年战士,但也肯定不能任由陶豆感到羞愧。
他微微笑了一笑,正色与伤员们说道:“陈大兄,各位大兄,你们可莫瞧陶豆个矮!他矮是矮些,胆子不小!咱在海西募粮时,南乡的陶俊你们还记得吧?鱼肉乡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民怨极大,咱拔营离开海西的前一晚,你们猜怎么着?他的脑袋被陶豆亲手取下了!”
伤员们听了曹幹这话,一人说道:“小郎,杀陶俊的不是田大兄么?”
曹幹整曲也就三四百人,田屯杀了陶俊后,更且还把陶俊的人头带回来给曹幹看了,因而杀陶俊这个事儿虽然没有放开了说,他曲中的战士们不少却是已知。
曹幹说道;“是有田壮一份,但也有陶豆的功劳。陶俊家的恶仆,陶豆杀了好几个,陶俊的脑袋最后也是陶豆拿着小刀子,一点点给割下来的!……你说是不是,陶豆?”
杀陶俊那晚,陶家的恶仆确有抵抗,然而抵抗的恶仆们,大都是被田屯一刀一个,给杀掉了的,陶俊的脑袋也是田屯割的,陶豆实际上没什么值得说出口的“功劳”。但他知道曹幹这话,是在给他找脸面,略微能抬起些头来了,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曹幹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好养伤。张公道术通神,医术高明,双管齐下,他说你用不了几天就能好,你必然便用不了几天就能好!好了之后,矛、铍你若仍是用不惯手,你来找我,我给你换个别样的兵械!”顿了顿,又笑道,“今儿这场仗,打下了这个甚么尉治、坞堡是其次,一个坞堡有啥用,咱也带不走。陶豆啊,还有各位大兄,……。”
他直起身,按着腰边的环首刀,顾盼屋内的伤员们,笑问他们说道,“你们都见了没?闫大兄正领人把缴获到的兵械、粮钱往堡内空地上搬。此战缴获到了不少的好兵械,这是最好的!各位大兄,你们好好养伤。等伤好了,和陶豆一样,想换啥新兵械,都来找我,全给你们换!诸位大兄今日此战,攻堡负伤,俱皆有功,且待丁、万两位屯长,把你们两屯所有部曲的功劳统计完毕,与你们的战功一起交给我后,各有赏赐!”
伤员们欢喜十分,俱皆应道:“是!”
曹幹继续循抚伤员,问开陶豆玩笑的那个中年战士,说道:“陈大兄,你肩膀是咋受的伤?”
“嗐,攀梯的时候,中了墙上狗日的一箭。”
曹幹问张曼说道:“张公,他的伤要紧么?”
这战士肩膀上的箭创也已被张曼治过,箭矢早就拔掉,敷过了药,包扎得妥妥善善。张曼笃定地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运气不差,没伤着筋脉,用不了一百天,旬月即能完好。”
曹幹叮咛这中年战士,说道:“半个月、一个月的时间不长,唯是现下盛夏,天气热,陈大兄,伤未完全好前,你第一,得注意伤口附近的干净,第二,注意不要见水。另外就是,你若有发热之症,你不能耽误,须得立即请伤营照看你的人告与张公知,好给你开药!”
——回到部中后,陶豆等伤员就都移交给彩号营了,因此曹幹有“伤营照看你的人”一说。
这战士感激地应道:“是,小郎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养伤,争取早日伤好还曲!”
两个屯十几个伤员,都在屋中,曹幹一个个的亲自看望过,问了每一个伤员的伤势情况,有什么他认为需要叮嘱的,他不厌其详地细细叮嘱。所有的伤员都甚是为此感动。
胡仁在他探看伤员的过程中,没有胡乱插嘴,只是旁观而已。
待曹幹将伤员看完,几人从屋中出来,到了堡内地上,胡仁这才开口,说的头句话是:“郎君,你每个部曲,你都知其姓名?敢问郎君,现计有部曲多少人?”
“我只是一曲,能有多少部曲?四百余而已。”
四百多人也不少了,胡仁说道:“四百余人,每人的姓名,郎君尽知?”
曹幹笑道:“再多四百人,我可能就做不到人人尽知了。”
能够听得出来,曹幹这话是在说笑。胡仁不禁感叹,摸着乱蓬蓬的胡子,说道:“四百余部曲,人人皆知其姓名;方才旁观郎君看视伤卒,慰问关切之言,则无不是出自肺腑,是真正的关心,对待伤卒,真是如父母之待婴儿!我早前服兵役时,何曾见过如郎君这般的军将!”
“胡大兄,我虽是我曲军侯,我并不以为我就是甚么‘军将’。”
胡仁说道:“郎君不以为自己是‘军将’?”
“胡大兄,我和我曲战士的唯一区别,你可知是什么?”
胡仁问道:“是什么?”
“不是尊卑之别,尊卑这块儿,我与我曲战士是相同的,唯一的区别,只在於分工不同。”
胡仁茫然不解,不知曹幹此话何意,问道:“郎君,分工不同,啥意思?”
“我和我曲战士,我等之所以揭竿举义,为的不单是我等自己,不单是为了让我等自己不再受欺负,也是为了全天下受苦受难的穷寒百姓!为了使全天下的穷寒百姓都不再受苦受难!我等的目标一致,理想相同,在我曲中,我等的地位也就相同。区别无非是我现在坐了曲军侯的位置,临敌打仗时候,冲锋上阵的次数便因此少些,更多的负责些全局统筹、调派之任。”
胡仁完全听不明白曹幹在说什么。
但是,虽然听不明白,曹幹的这番话,不知为何,却使他颇有振聋发聩,心潮澎湃之感。
他隐隐觉得,曹幹与别的人,无论是他早年服役时见过的那些官军将校,抑或是近年来在传闻中听到过的那些义军头领,似俱是大有不同。
再看曹幹时,仍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年纪,仍是黑黢黢的肤色,仍是浓眉大眼,透着质朴,言语神色,亦仍满是热情,但却分明一股英气,自其眉眼而起,勃勃而发。
胡仁不由自主,下揖说道:“郎君说的这些,我不太能听懂,但觉着很厉害!”
曹幹顿时失笑,回了一礼,起身说道:“胡大兄,伤员看完了,我去处置俘虏。你要不就先去吃饭?”
“郎君,我和你一块儿,也去瞅瞅俘虏!”
曹幹能记得每个部曲的名字,而且看起来和每个部曲都很熟,已是使胡仁吃惊,曹幹处置俘虏的办法,更是令他惊讶。
却将俘虏都押过来后,曹幹没有半句废话,只简短地与俘虏们说了几句,说的正是刚与胡仁说的那些,“揭竿起义,是为了使全天下的穷寒百姓都不再受苦受难”等等,随后便问这些俘虏,有谁愿意投从。他说完、问完后,俘虏中无人搭腔。便在胡仁猜测曹幹可能将会要转变脸色、发怒之际,曹幹非仅没有发怒,反而命令那两个分叫李铁、闫雄的甚么“政委”,叫他俩挑出俘虏中的吏员留下,其余的那些寻常兵士,各给发了些钱,便就放了他们走了!
胡仁吃惊地张大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