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像是听不到任何声音一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眉宇下的黑色眼眸像一滩浓得化不开的墨。
他凝视着佛像,举着檀香。
轻轻躬身向下拜去。
就在长生低身垂目的那一刹那,整座大雄宝殿风云惊变,整个屋檐像是往下压了数头。
烛火摇晃的剧烈,佛像的身影在墙上化成了一道张嘴作吞的怪兽幻影。
数人环抱的高大佛像在向前微倾,佛目死死地锁在了长生的身上。
金薇在长生身后的不远处跳起了脚,它大呼小叫道:“妖怪!长生!这佛像是妖怪!”
佛像在金薇的注视下,面目从慈祥变得狰狞,张开了那张血盆大口。
佛像的嘴巴之大,几乎能把长生的整副身躯与面前的桌案一同吞下。
金薇再也忍不住,跑在长生的身后用翅膀拍打着他,但这些警示仍是无济于事。
长生毕恭毕敬的拜完佛像,重新站直了身子。
令金薇不敢相信的是,离长生只有分寸之间的佛像居然停住了身形,巨口硬生生地缩了回去。
待到长生抬起头,佛像已经重新落座于金色的莲台之上。
它慈目祥和的注视着长生,似乎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阿弥陀佛。”
方丈并未抬眼看外界的情况一眼,他只是站在长生的不远处躬身说道:“施主有佛性,是有大智大慧之人,若入佛道……将来定能与上界金蝉子齐名,振兴佛宗盛世。”
金薇目瞪口呆的看完这一切,露出一脸的不解与困惑。
它歪着小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到长生的这道佛性出自于何处。
“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长生还是看着佛像,面容清秀,面色淡漠。
“刚刚的我心无恐惧,那恶也自然靠近不了我。”
方丈沧桑说道:“施主的胆性,超过了贫僧见过的任何一人,有此佛性,将来必定成佛。”
金薇用翅膀挠了挠脑袋,它还是不太懂方丈与长生互相说道的禅语。
不过能化险为夷总是好事。
然而就在它刚刚涌现出这个念头的时候,长生静止的身躯突然暴起。
还不等殿中人有任何的反应,这名面容清秀,星眉如剑的男子就已经拔出腰间的古朴长剑,一剑弑去了方丈的头颅。
金薇长大了鸟喙,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
那方丈的头颅在落地滚了一阵后,先是化为枯骨,再是消散成灰烟,飘散不见。
长生侧目斜看着殿中的佛像,将手中的青锋长剑收于鞘中。
他的动作很缓,很慢,随时都可以再度拔剑出鞘。
但与他所想的一致,那座佛像并未有任何的异动,仍然只是慈目笑颜的看着他。
金薇急忙跳了过来,质问道:“你怎么把人家方丈给杀了?这大雄宝殿里就这么一个活人!你把他杀了我们去哪套话呀?”
长生沉声道:“那方丈不是活人,也是和小沙弥一样,是这寺中的道具。”
金薇盯着那方丈的遗首看了许久,讶声道:“道具?怎么可能?那方丈周身有真气流动,虽然年岁较大使得佛光内敛,可他……怎么不是活人?”
长生淡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看人不能只看真气,尤其是梦中的一切,其实都充满着不确定性。”
金薇被他搞的一个头两个大,迷茫的问道:“不看真气流动,那看什么?”
“当然是看人性。”
金薇看着转身就走的长生,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没好气的说道:“你怎么跟那群贼秃驴都一个尿性,喜欢说些寻常人听不懂的鸟话?”
长生继续走着,头也不回的答道:“你不是人,你是鸟。”
金薇马上发出了抗议,“我修成人身了!我也算是人!”
“那也不是人。”
“喂,长生你讲不讲道理……”
“……”
长生与金薇的脚步与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消逝不见。
大殿中央的金色佛像重新焕发出耀眼的光晕,盖过了烛光与月光。
忽然,它毫无征兆的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朝着“方丈”的尸躯抓了过去。
硕大的手掌直接将方丈的遗躯抓住,随后将其放在了嘴边,咯吱咯吱地啃了起来。
四下幽寂,只留下金佛清晰响亮的进食声。
咯吱咯吱。
……
走出宝殿的二人,在拥挤的香客人群中穿行。
金薇飞抵到长生的肩头,垂头丧气的说道:“那我们此行不是一无所获吗?浪费了时间,还没寻到有用的讯息。”
“谁说的?”
提着剑的长生微微一笑,缓声说道:“刚才在宝殿里面,其实已经探寻到这场梦境真正的梦主了。”
“梦主?”
金薇摇摇身子思虑了半天,满脸不惑的问道:“我作为梦泽之主都没看出来谁是梦主,你怎么就看出来了?而且你刚刚不是说了,那方丈老头也只是梦境中衍生出来的道具罢了,哪来的什么梦主?”
长生平心静气的说道:“真正有问题的不是方丈,而是那尊金佛,一切的问题都发生在大雄宝殿的那尊金佛上。”
“大佛?”
金薇鸟目中的流光闪动,但在片刻之间,它就意识到了长生口中的问题出在哪里。
梦境虽然划分诸多种类,有的梦境甚至能影响现实。
但它们还是有一点共通处,那就是死人是无法做梦的。
“你是说,那尊佛像是活的?藏在里面的东西是一个人?”
长生没有回答金薇问出的话语,他已带着金薇来到了一处位置偏远的柴房处。
这座土砖房屋对比于大昭寺内的各种金殿,显得极为穷酸落魄。
长生顺手推开门,外界的光芒照射入柴房的各个角落。
在柴房的最深处,蜷缩着一名目光涣散,眼神迷离的乞丐。
金薇在看到乞丐的时候微微一惊,讶声道:“真气混乱,气息萎靡,这人是现世梦里正儿八经的活人……不过他貌似走火入魔了,没几天活头了。”
长生说道:“这乞丐是殿中的方丈让我找的,他一定与这场梦境有着莫大的关系。”
金薇听完后愕然道:“什么时候让你找的,我怎么没听见!”
“在方丈身死的时候,曾向我传过一句口信,大致是说了一个柴字。”
在金薇还在愣神的功夫,长生已经走进屋中,靠近了那名衣衫褴褛的乞丐。
乞丐微微抬头,眯着眼看向这名青衫玉面的男子。
“还以为来的是那位女皇帝,没想到居然是个男娃娃。”
蜷缩起来的乞丐看起来只是有些精神萎靡,在听到有来者接近的时候,似是自嘲一般轻笑了一声。
“若是那位女皇帝,怕是还有点戏码……是你的话,就真没什么指望了。”
长生摇头道:“若真是南宫楹前来,死的就是你们这些人了。”
“哦?”
乞丐轻咦了一声,用疑惑的目光看向长生。
他没想到这个来路不明的男子,居然会知晓南宫楹这个名字。
“你知道南宫楹?难道是她派来的人?”
金薇用黑羽翅膀摸着脑袋,只觉得这名字很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
“不是,但我大概能猜到大昭寺那座金佛的真相,应该是一名玉树临风,眉清目秀的白衣僧人。”
“你还知道他?”
乞丐颓靡的眼神绽放出一道炽热的光,对长生也不似先前一样抵触。
“大概知道一些,三年前我们曾进过当朝女皇南宫楹的梦境,见证过她与那位僧人的过往。”
“三年前?”
乞丐闭目沉思了一阵,忽然想到三年前,恰好是女皇亲临大昭寺,问起那僧人的时间。
“既然有进出梦境的神通,那我就再信一次。”
听到这话,长生出声询问,“先前还有他人找到过你吗?”
“当然,那云麓书院的当代圣人孔丘有些能力,曾探寻过大昭寺的真容,险些查出那佛像的真身。只可惜……”
金薇瞪大了鸟目,聚精会神的盯着乞丐,“只可惜什么?”
乞丐意味深长的停顿了片刻,缓缓说道:“那圣人终究还是功亏一篑,棋差一招……现在他人在山脚,无力阻拦这恶人成佛。”
“恶人成佛。”
长生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话语,微皱眉头发出了疑问:“佛家讲究轮回因果,恶人如何成佛?”
乞丐在角落处端正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东西就说来话长了,不过我可以给你言语一二。”
乞丐微微轻咳,清理了一下喉咙。
“不知你可曾听说过金蝉子转世重生,西天取经的故事?”
长生对这出耳熟能详的故事有所了解,点了点头。
“其实这则故事要告知世人的并不是其他,而是凡人若想成佛,则需要度过九九八十一难。而恶人呢?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相比于苦其心志,劳其身骨的凡人,好人,恶人成佛简直不要容易的太多。”
听完乞丐的说法,长生心里先是生出荒谬的感觉。
但随后,他的心神一动,出声问道:“若恶人成佛真有那么容易,每座寺院的主持只需要去天牢里度化死囚不就行了?”
乞丐听完长生的话语,脸上绽放出一道饱经沧桑的笑容。
“男娃娃慧根不错,居然一言就道出了成佛的本质。”
乞丐长长的叹了口气,“恶人成佛的标准,其实就在于你所悔过的恶行是不是够大。”
金薇听得晕晕乎乎,悄声对着长生问道:“这老乞丐说的话,怎么让人听不懂了?”
长生并没有回答金薇的话语,而是继续听乞丐讲解起恶人成佛的方法。
“我在这里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假若你是要屠尽上百户人家的杀人凶手,可若这时你幡然醒悟,是不是就等同于救了上百户人的性命?”
乞丐脸上露出了一抹饱含深意的笑容,“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杀一人悔过算改过自新,那杀成百上千,甚至是……一座城的人呢?”
长生瞳眸紧缩,瞬间领会了乞丐的意思。
凡人成佛走的是九九八十一难,一步一个脚印前往西天。
而那位金佛的本身,居然从成佛之路上找到了捷径,想利用放下屠刀的方式,以恶者的身份成佛。
那也就是说,大昭寺金佛的异变有着更为危险的灾厄。
忽然,长生想起了在古道下繁花若锦,灯红酒绿的京城。
长生眼神微凛,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这大昭寺的金佛,是准备屠尽京城所有人的性命?”
“我给了三年的暗示,那圣人没猜到的事情,居然被你几个吐息间就猜出了。”乞丐看着长生,感慨道:“你这种慧根的人若是能修习佛道,一定能登上西天极乐世界。”
“可我还有一个问题,假设我在脑海里幻象屠尽世人的景象,又悔悟改过,也不可能立地成佛吧?既然如此,那金佛又是如何做到恶者成佛的?”
乞丐闻言站起了身子,他惊目看着长生,脸上的笑意不在。
“厉害!你居然道明了恶者成佛的本质!”
乞丐此刻已经完全打起了精神,神态与精神都恢复了许多。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讲道:“我先与你说一件事情,大概在六七年前,我曾因受过大昭寺的恩惠留在此处过日……但逐渐,寺里发生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寺内不知从何时起,每隔半个月都会死一位僧人。死者的状态诡异离奇,生前都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折磨。”
长生看着乞丐,沉默不语。
“这事把当时的京都府衙给惊扰到了,官府派人查了许久,也洞察不到杀人真凶,只得派人将大昭寺的僧人迁移出去。但你知道吗?自凶杀案发生后,这座寺院里的僧人都不愿意搬出去住,最后官府只得不了了之,放任他们自生自灭了。”
乞丐接着说道:“渐渐地,寺院里僧人就死绝了……只留下了那位纤尘不染,面如冠玉的白衣僧人站在佛前,一遍又一遍的敲着晨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