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如果看不到眼睛,又何来朋友呢?”
楚子航点着头,没有说话。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寂寞也没有哀怨,仿佛这样的生活对他而言并没有造成什么不适。
“我现在相信你们可以相处得很舒服了。”施耐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取出一块口香糖含进了嘴里,“先吃饭吧,应该饿了。”
侍者已经推开门,将餐车停在了桌前。
最大的盘子盖着餐盖看不出是什么,但即使没有它,其他菜也足够丰盛。
法兰克福肠做的色拉;切得像纸一样薄的黑森林火腿,旁边铺着嫩绿的菜叶;还有一盘饱满多汁的红烩牛肉;以及卡塞尔学院最经典的德意志酸菜猪肘子。
不可谓不豪华,但看得杨闻念一愣一愣的,“不是说……是教授的家乡菜吗?”
“对。”楚子航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是在安慰,“教授是德国人。”
双手扶着自己的额头,杨闻念觉得自己的人生走进了一条死胡同,他只想一头撞在死胡同的墙上把自己撞死。
从昨天下午来到卡塞尔学院,他已经连吃三顿德式菜了。德式菜中最经典的酸菜、土豆、猪肉、香肠,在最初尝鲜的好奇之后,他就再也不想碰了。
看着表情生动起来的杨闻念,施耐德忽然笑了。
他明白了过来,杨闻念和楚子航并不是一类人:只有在周围环境很正式、很严肃的时候,比如昨晚自己单独找他谈话、以及刚刚师徒三人正襟危坐的时候,这种环境下杨闻念才会面无表情、一板一眼。
而当环境柔和了起来,甚至有趣了起来,他也会相对应地变得柔和有趣,这就不难解释了他为什么会和路明非、芬格尔做室友做的还算不错。施耐德一度以为杨闻念会忍受不了他们的逗比生活与跳跃思维。
杨闻念是个变色龙一样的人,会不断变化自身,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那是他融入这世界的方式,也是他的……保护色。
“下次我会注意不点德国菜了。”施耐德轻笑着打开了主菜的餐盖,里面是一整只猪后腿,烧的烂熟,香味扑鼻。
他用筷子轻轻一拨,撕下来一大片冒着热气的肉,施耐德把它递到了杨闻念面前的碟子里,“尝尝吧,这道菜食堂很少做。”
虽然吃的是德式菜,但卡塞尔学院推行中文教育十年了,施耐德已经习惯了使用筷子,他的两个学生是中国人就更不用说了。
“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这么快就不喜欢吃德式菜了吗?”看着杨闻念将那块透着嫩红色的猪后腿肉递给嘴里,施耐德好奇地问,“虽然这是大部分学生都会经历的过程,但这是你来学院的第二天啊……”
“因为我在中国的东北长大。”杨闻念嚼着酥烂的肉,满脸痛苦,“教授你不知道,我们那里到了冬天,吃来吃去都是酸菜、猪肉、腊肠、火腿、土豆,还有萝卜白菜。”
“冬天的菜品确实很像我的家乡。”施耐德认同地点头。
“而那里一年有半年都是冬天……”
“啊?啊哈哈哈……”德国教授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知是在笑杨闻念的悲惨遭遇,还是笑他从老家跑来美国还是没能逃出命运的魔爪。
“你也吃饭吧,教授。”楚子航说。
点点头,施耐德摘下面罩,露出了那张可怖的脸来。他的嘴、鼻子和小半张脸枯槁萎缩地像是僵尸,皮肤紧皱在一起,透着毫无光泽的黄色。
他明明还不到40岁,但你说他是个百岁老人都会有人信。
施耐德盯着杨闻念的眼睛,灰色的瞳子一眨不眨。
杨闻念平静地和他对视,“教授,你是在期待我不害怕你吗?”
“没错。”嘴角咧了咧,施耐德似乎是在笑,“很少有人第一眼不害怕我,哪怕是对抗了龙族一生的执行部专员们也都会畏惧。而在学生里,你是第二个看了我这张脸依旧能保持平静的人。”
“第一个是师兄吗?”
“是的。”夹起一块面包伸进嘴里,施耐德的牙居然有大半是钢制的,透着金属色泽,他很轻易地咬碎面包,仔细咀嚼,然后吞咽下去。
楚子航说,“教授的半个喉咙都是人工植入的软体管。所以他吃饭要很小心,万一把那根软体管弄坏了,他的呼吸系统就没法运作了。”
“教授,你……一直是这么吃饭的吗?”杨闻念声音中透着震惊。
“不是。”施耐德摇摇头,“平时一般会直接喝营养液,那东西一般不会弄坏我的喉咙,而且营养充足还方便。但今天你们都在,我也就难得地吃一顿正经饭。”
“法兰克福肠的味道还是香啊,真是百吃不腻……”将一块香肠色拉送进嘴里,施耐德发出了轻轻的感慨。
这所学院里大部分学生已经吃腻、甚至抗拒的菜,在他这里偏偏是难得的美味。
杨闻念很想问,问问施耐德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活着?
这种级别的伤势,明明可以直接去秘党的疗养院安心养老去了。那里没有楚子航和他这样让人头疼的问题学生,没有屠龙这样伟大但要命的事业,也没有在学院里面这样需要遮遮掩掩、避开人群的孤独生活。
但他没有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都有选择这种生活方式的理由。
施耐德有,楚子航有,他也有。
一席茶饭热闹起来,施耐德其实并不像外人眼里那里孤高冷傲,他是个很好的导师,与杨闻念从校园生活聊到了对其他学生们的看法,又聊到了一个屠龙者的必备素养。
“你是说你从小就接受了屠龙的训练?”施耐德有些惊讶,他没想到杨闻念看起来文文弱弱的身躯下竟然隐藏着那么长一段艰苦训练的时光。
“是的,我很小就觉醒了血统,并开始接受训练。”
“那你的言灵是什么?”施耐德问,“你的档案里没有写,是还没有觉醒言灵吗?”
“已经觉醒了。”看了一眼施耐德,杨闻念说,“我的言灵是言灵序列表第96位的‘天地为炉’。”
楚子航先是一惊:96位?位阶竟如此之高?
后来猛然反应过来不对劲。‘天地为炉’和他的‘君焰’同属青铜与火之王一系的言灵,甚至比第89位的‘君焰’位阶还要高,所以楚子航对这个言灵有所了解。
他知道这是个对于‘炼金术师’来说堪称神级的言灵,能够活化物质,帮助人直窥炼金术的本质;但是对于一个以战斗为使命的屠龙者来说,它几乎没有任何战斗力上的提升。
正因如此,‘天地为炉’虽然位阶比‘君焰’高,但只是个中危言灵。实际危险程度只能算低危,还是靠极高的位阶才把危险程度拉到了中危。
不像‘君焰’,是个彻头彻尾的高危言灵。
“正是因为我的言灵是‘天地为炉’,所以师傅才把我送来卡塞尔学院的。”杨闻念面不红气不喘地说着谎话,“因为师傅他并不会炼金术,而我报名的专业正是炼金大类。”
点点头,施耐德表示自己理解,但脸上的震惊很长时间才慢慢消散,毕竟那是个第96位的高阶言灵啊。整个学院都很少有这种级别的言灵,他们往往只存在于院系主任或者执行部灰名单的人身上。
“你有报告装备部吗?我想他们很乐意接收一位言灵是‘天地为炉’的高材生。”
“没有必要,我觉得教授挺好的。”
约莫十几分钟过后,这顿还算温馨的师徒聚餐结束。施耐德有事要忙先走了,他是执行部的负责人,可以说是挤出来半小时的时间和自己的两位弟子共进晚餐。
他很享受这一段时光,其实执行部负责人最大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教育家。
站在餐厅门口目送教授的背影远去,楚子航问,“杨闻念,你要不要加入狮心会?”问的毫无征兆。
“这是狮子王亲自发出的邀请吗?”杨闻念没有感到任何意外。
“算是吧,也许你能成为下一任会长,我会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尽量帮你。”
“但容我拒绝。”
楚子航并没有挽留,他偏过头看着杨闻念,那对黄金瞳毫不保留地对着杨闻念展示着自己的妖艳,“有理由吗?”
“我不喜欢太多人的地方。”
“知道了。”楚子航很认真地看着杨闻念,看着他那双漆黑如点星的瞳孔,他忽然说,“其实我很喜欢你的眼睛。”
杨闻念知道楚子航的话是什么意思,所以他也看着楚子航的眼睛,“如果给你个机会,你愿意熄灭它吗?”
“我很羡慕黑色的眼睛,但我绝不后悔将它点燃。”楚子航低下头,垂着眼帘,冲杨闻念摆摆手,一个人走进了黄昏的校园里。
没有人喜欢和他对视,他也不希望自己吓到别人,就和施耐德走货运电梯上餐厅六楼一样。
不喜欢孤独,和不抗拒孤独,两者并不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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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宿舍的门,杨闻念还没来得及换拖鞋就被芬格尔一把拉住。
“喂喂喂?搞什么啊!”脚只有一半套在鞋里,他有些惊慌失措。
“别废话,斗地主差你一个了!”扬了扬手里紫色花纹卡背的扑克牌,芬格尔往铺了地毯的瓷砖上一屁股坐下,“快来!今晚让你们见识一下德国师兄的牌技!”
“想当年我也是有‘卡塞尔赌神’称号的男人啊!”
“屁!你昨天给我3E考试答案的时候还说过自己是有‘卡塞尔学院作弊之王’称号的男人!我怀疑你会出老千!”路明非看着芬格尔满脸鄙夷。
杨闻念本来以为芬格尔说‘少一个人连斗地主都凑不齐了’只是句玩笑话,但没想到他真的买了副扑克牌回来。
坐在地毯上,芬格尔熟练地洗牌,看来确实藏了一手。
将发到手里的牌展开,杨闻念忽然觉得楚子航羡慕的不仅仅是黑色的眼睛,也是这样温馨平淡的生活。
但他绝不后悔点燃那双黄金瞳,就像他绝不后悔离开了普通人的世界,提着那把村雨来到了卡塞尔学院一样。
“师兄和教授一样……都有自己坚持留在这里的动力吧……”他轻声呢喃。
“杨?”芬格尔抬起头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四个2。”
“你咋不带俩王呢?”身为地主的路明非发出哀嚎。
“哦……那带俩王。我不会打,真的要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