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两百八十万石,精米一千二百七十万石,杂谷二百零五万石,绢二十五万疋,钱钞三万五千锭,税丝三百五十二斤,农桑丝折绢七万三千疋……】
唉,穷啊。
朕好难……
洪武十一年正月十四,眼看着元宵节将至,应天城里处处张灯结彩,爆竹声声,一派安定祥和的新气象。
紫禁城里某御书房里,朱元章却愁的不行。
看着去岁一年的‘财政收入’,想想尚未被打残的北元余孽,西南边乱,西北战事,河南、陕西、山东十几个府县的赈灾……
到处都是窟窿,到处都需要钱粮。
说实话,他这个洪武大帝现在都害怕见到户部、工部、兵部那几位尚书、左右侍郎了。
对了,还有礼部、吏部。
那帮没出息的熊玩意儿,一见面就哭穷,就伸手要钱要粮,真把咱当成狗大户了啊?
朱元章的两只大手,使劲搓几下脸,真想躺平算求……
彭的一声。
后脑壳撞在坚硬的床头,让他忍不住就有些恼怒起来:“来人,把这破床给咱搬出去砸了,换一个马扎子过来!”
随侍太监们吃了一惊,赶紧趋步向前:“皇爷爷……”
朱元章一阵心情烦躁,将手中的题本随手扔在桉牍之上,斥道:“连一个马扎子都搞不来,真是废柴!”
说着话,他忽的站起身来,向大殿外走去。
口里,犹自都都囔囔的说着粗话,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几名随侍太监一阵凌乱:‘皇爷爷呀,天地良心,您可从未提及过要马扎子的啊……’
……
出了大殿,朱元章迳直来到坤宁宫。
刚一进门,就看见马皇后和几名宫女在园子里翻土:“妹子,这地气还凉着呢,怎么这时候就开始翻土了?”
“闲着也是闲着,趁早松一松土,”马皇后抹一把额头的汗水,笑道:“重八,要不要来翻几下,出一身汗也舒坦。”
朱元章‘哎’了一声,卷起袖子,接过宫女递过来的一把铁锹便开始翻土。
因为前几日下了一点薄雪,园子里的泥土甚为湿润,新翻出来后,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清香之气,闻着就挺舒服。
“重八,谁又惹你生气了?”马皇后突然问道。
老夫老妻,心有灵犀。
一个眼色,一个细微动作,一声叹息,便能体味彼此的心绪。
“也没谁惹咱生气,不过就是……”朱元章使劲翻几铁锨泥土,叹道:“去岁夏粮、秋粮两季加起来的粮税,也不足两千万石,而且,江南几省占了大半。”
马皇后默默翻着土,
大明立国之初,民力实在虚弱不堪,就算要缓过一口气来,也需要苦心经营。
“妹子,咱穷着,但心里头踏实,”沉闷的翻了好一阵子泥土,朱元章突然笑了,“三十一税的田赋,起码能让老百姓有口饭吃。”
马皇后点头,端了一碗茶递过来:“重八,来,喝口茶,歇口气了再干。”
朱元章接过茶慢慢喝着。
“重八,朱缺最近忙什么呢?明天就是元宵,往年你都要赐宴给孩儿们,要不……”马皇后欲言又止。
想起朱缺那臭小子的惫懒样子,马皇后的心里就很软和:“总是这么冒充下去,咱心里头也不是个事啊,你说呢重八?”
“那臭小子!”
朱元章突然就有些生气,重重的将茶碗‘墩’在桉几上:“朝廷一年的税赋,折合白银不过八九百万两而已,那小子一次就讹去五十万!
而且,最近又狠狠的敲了咱一竹杠,给他十万斤铁、五万斤木炭……”
马皇后笑道:“你呀,还真生气了?”
“你自己不是说过,用一堆暂时用不上的银子,换取大明粮食翻番的机会,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大赚了么?”
朱元章有些郁闷的骂道:“问题是,那小子说他的新品稻种、土豆什么的,至少要三五年后才能见到成效,咱感觉有点上当受骗啊。”
马皇后重新端起茶碗递给朱元章,温言笑道:“庄稼的事情,的确不能一蹴而就,难道你忘了杨宪……”
提到杨宪,朱元章登时勃然变色。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中寒芒闪烁,手中的茶碗微微颤抖,茶水泼洒出来打湿他的大手:“妹子,咱说过,永远不准提及那个畜生。”
马皇后叹一口气,轻轻揽住朱元章宽厚的腰背,轻声说道:“重八,咱不提那畜生了,永远也不提了。”
气氛渐渐柔和下来。
朱元章低头凝视马皇后的脸庞:“妹子,你最近两年的确消瘦不少,朱缺那小子……妹子,要不咱去庄子上过元宵?”
马皇后略一沉吟,道:“好。”
“不过重八,咱这么一直冒充下去,似乎有些不妥,要不……”
“不行,咱不想让这天下多一个言不由衷的臣子,却少了一个心胸坦荡、光明磊落的儿子。”
“可是,他的亲生父亲一旦回来……”
“他的亲生父亲,半年前已然亡故了。”
“啊?”
陡然听说这一消息,马皇后脸色微变,涩声道:“你如何得知?重八,你派人去查过了?是得病亡故还是?”
朱元章苦笑两声,道:“是被山贼祸祸了。”
有些事,他不想说出来。
唐胜宗!
你就给咱等着,擅驰驿骑,咱忍了;侵占民田,咱忍了;杀良冒功,咱最后再忍你一次!
想到北方草原深处的战事,以及尚未彻底平定的西北、西南,以及海盗横行、倭寇肆虐的东南沿海……朱元章登时觉得有些颓然无力之感。
穷啊,实在是太穷了。
就算是军屯能够养活住一百多万兵卒,可是,想要彻底横扫天下,那可不是一两千万石粮食就能做到的……
朱元章的心情再一次低落,马皇后瞬间便察觉到了:“重八,朱缺生父的亡故,与淮西勋贵有关?”
朱元章摇摇头,突然笑道:“妹子,走,咱去那臭小子的庄子上过元宵!”
……
而与此同时,朱家庄上却是另一番景象。
第一批五十张‘新式步犁’被打制出来,进入测试阶段,两三千人聚集在一大片土地前,静默肃穆,等待见证奇迹。
朱缺的一身素色绸衫上,沾满了泥巴、草屑,有几处还蹭上了黑红色的铁锈,整个人看上去脏兮兮的不成样子。
他的脸色很苍白,头发凌乱,看上去就十分的憔悴。
显然,最近几日,他又进入了‘科学狂人’状态。
他低头摆弄着一张步犁:“这个深浅调节板不对,犁脚入土时,会增加一定的阻力,如果是熟地还好,要是新开的荒地,草根树根啥的这么一阻挡,牲口就会很吃力。”
“翻泥板的弧度和倾角也有点不对,泥土翻出去后,并不能整齐的泼散开来。”
“还有这绳索软套,太长的话,在地头上不好掉头,太短,容易造成犁脚铲伤牲口的蹄腕……”
……
朱缺现场测试,周围一大群大匠、学徒们,在各自的‘小本本’上快速记录着,并指挥人在‘车床’上现场改进。
终于,两个多时辰过去。
第一张‘新式步犁’基本定型,正式进入实战测试。
调试组有八组,分别为一牛一犁、一马一犁、一骡子一犁、二驴一犁,在四块差不多相等面积的田地里,开始耕地。
朱缺亲自下田进行试耕。
新翻的泥土,又湿又黑,散发着迷人的味道。
被一片弧形犁铧翻开的泥土,整整齐齐的泼洒到一边,高出原来地面足足半尺左右,而且,看上去十分平整、细碎,基本没有什么太大的土疙瘩。
犁到地头,他提起步犁,吆喝着牲口转个方向。
同时,脚下轻轻一拨,将犁铧的翻土方向调换过来,并在入地的一瞬间,手里微微使劲,步犁便悄无声息的插入泥土中……
生活需要仪式感。
耕田也是。
看着朱缺少爷轻松写意、面含微笑的样子,周围的庄户们都忍不住了。
比起之前的曲辕犁和老式步犁,这种新式步犁太舒服了,不仅翻的地平整、松软、细密,深度也足足有七寸左右,看着就十分的舒坦啊。
“朱缺少爷,让俺试试!”
第一个奔出来抢步犁的,自然便是张彪这憨货,他接过朱缺手中的步犁,咧着大嘴一声吆喝:“哦哦哦呆抽!”
同时,手中的鞭子在空中虚晃一下。
前面拉犁的马驹精神大振,奋发扬蹄,轻快的迈着细碎小步,让周围人群爆发出一阵喝彩。
显然,张彪在耕田方面,比朱缺少爷更胜一筹。
“呀,太舒服了,俺今晚不睡觉也要耕完这块田!”
张彪得意洋洋,哈哈大笑,口中大呼小叫的称赞道:“少爷,你设计的这新式步犁太爽了,要不让马驹子歇着,俺给在前面拉,你在后面弄?”
众人哈哈大笑。
这憨货!
说话没遮拦,想到啥说啥,简直了。
朱缺抹一把头脸上的汗水,笑着说道:“大家伙都试试,有什么问题赶紧提出来,明天咱可要批量生产了,到时候就算发现问题也来不及啦。”
说着话,他向地头走去,打算歇一口气了继续干活。
结果,一抬头。
却发现朱元章、马皇后、朱标、李善长、胡惟庸等人,穿着十分简朴的农家衣裳,悄咪咪的蹲在田间地头,对着那些正在试耕的‘新式步犁’指指点点。
一个个的,
尤其是‘堂哥朱大标’,更是一边卷着袖子、裤腿,一边咧嘴微笑,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一头大水牛……拉动的步犁。
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看样子,这是打算随时扑上去,抢一张步犁过过瘾呢!
朱缺都看傻眼了:‘大爷的,这货不会脑子出问题了吧?’
‘都这么热爱劳动了?’
‘要不,想办法给他再续签几个月?’
他怎么看,朱标此刻的样子,咋跟张彪那憨货有得一比……